用关中陇右实实在在的丰饶、强盛、活力,与山东在旧势力统治下的凋敝、混乱形成鲜明对比,让事实成为最有力的论据,证明新道路的优越性,彻底瓦解旧意识形态存在的现实基础。
毕竟摧毁图腾,不如摧毁图腾赖以存在的土壤和信仰。
『及至炎汉,高祖提三尺剑,斩蛇起义,除暴秦,安天下,其功至伟,泽被苍生。汉承秦制,虽有文景之治与民休息,孝武之雄开疆拓土,然自孝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始,华夏学问之道,渐为经学一途所锢!尤以今文经学为甚,杂糅阴阳谶纬、天人感应之说,将儒学异化,已然颓废,不复精进矣!』
『如今之儒,已无孔孟仁政、民本之精髓,沦为君权天授,愚弄百姓之桎梏!将天子之位,阳奉于九霄云外,如若神明,实则阴违,枉顾王令,剥削地方!亦隳春秋之士精要,囿于盘踞地方,以经致仕,保宗全族之狭途!』
『皓首穷经,只为注解圣贤片言只语,熟读春秋,只为粉饰太平鱼肉百姓!』
斐潜的批判愈发尖锐,字字如刀。
『于是乎,天下之才,不务生民之实利,唯汲汲于章句训诂,奔走于权贵之门,钻研钻营之术!农工百技,斥为奇技淫巧,匠人地位卑贱;货殖商贾,视若末流贱业,备受打压盘剥!此乃锢民智、塞国脉、断生机之大弊也!长此以往,国家焉有不衰之理?』
『故桓灵以来,积弊如山崩!豪强世家兼并土地,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朝廷横征暴敛,卖官鬻爵,吏治腐败如朽木;灾异频仍,疫疠横行,生民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此非天灾,实乃人祸!乃此僵化之制、禁锢之学、神化之君,三者交织,积重难返所结出之恶果也!汉室之衰,非天厌汉德,实乃此腐朽之制,已至绝境!』
斐潜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议事厅内激荡回响,『潜不才,承关西、并北、陇右万千军民之生死重托,奋武陇坂,砥定雍凉,非为一己之私欲,亦非为裂土称雄,效那春秋战国之旧事!实不忍见煌煌华夏,沉沦于旧制之窠臼,实不忍见万万黎庶,世代煎熬于豪强蠹虫之盘剥,永无出头之日!』
『吾等所求者,』斐潜双手扬起,如托举重物,『乃破此千年之锢!破这禁锢民智之枷锁!破这窒息生机之牢笼!为华夏万万黎庶,开出一条前所未有的新路!』
一时之间,议事厅内呼吸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斐潜身上。
这种思想上的统一,意识形态的沟通,其实在汉代,甚至是在封建王朝之中是很少见的……
绝大多数的封建王朝之中,上级是不屑于和下级去沟通,去解释,亦或是说明什么的。这并非简单的个人傲慢或性格缺陷,而是为了维护自身的『神秘感』,严格的等级秩序的行为。甚至底层的人向上请求解释,都会被视为一种『僭越』和『不敬』。
斐潜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议事厅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作响。
没有鼓噪,没有欢呼。
更没有什么说得好,讲得妙的阿谀奉承之言。
每个人都陷入了深思之中……
庞统无意识的捏着自己的胡须,就连捻下了两根来都没察觉。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苦读经书,手指被竹简毛刺扎出血珠也不敢停歇的日子。那不是因为他天生下来就乐意苦读,而是他天生下来就黑,就丑,所以为了让那些士族子弟『看得起』……
可是他发现,即便是他饱读经书,雄才大论,却依旧被那些士族子弟所嘲笑!
只有眼前的这一位,才真正的不看重他的外表,只是注重他的『实绩』。
天下啊……
庞统微微仰头,叹息。
一旁的张辽,身上的铠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如同蝉震双翅。
这位惯于在沙场上用刀剑说话的将领,现在清晰地触摸到一种比刀锋更锋利的东西。
他想起了当年在并北军中的那些满脸风霜,手上全是疤痕的老卒。
那些老卒一声都在守卫边疆,却没有任何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包括张辽自己。
如果按照新的制度,斐潜所说的新功勋考量体系……
仅仅依靠斐潜的英魂殿一处,哪里能记载那么多的姓名?各地难道不应该设立属于各地的英灵之地,去记载,去缅怀那些无名之辈么?
他们,那些老卒,一生无求。
张辽觉得,若是斐潜的制度能够推行天下,应该有人要记得他们。
每年之中,也应该有人去给他们上一炷香……
这是欠他们的。
许褚忽然重重吸了口气,像刚从深水里浮出来。
他从山东来,不是因为他打不过那些山东的士族子弟,而是他无法抵抗山东的旧制度。
就算是他有九牛二虎之力又是如何?
一个叛逆的帽子扣下来,就算是他从未做过什么叛逆的事情,又能如何?
夏侯要好处,要得是如此坦然,如此当然!
不给,就是藐视朝廷,就是寻畔滋事!
在原本山东,诬陷的成本几乎为零啊!
在原本山东,再强横的兵卒军校,空有一身的武勇,又能如何?
若是斐潜所言的那些真能施行……
这个以往在山东总被士大夫斜眼看待的『武夫』,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脊梁也可以坦然的挺直,再也不需要担心害怕遭受到什么莫名的指控,毫无理由的诬陷!
最年轻的郝昭,吞了一口唾沫。
他有些担心,担心斐潜说的这些,推行过程当中会有问题,但是同时他也有渴望,渴望这些真的能实现!
他从军,不是因为他从小就想要从军,他也想要每天无忧无虑,吃吃喝喝,飞鹰走狗,被翻红浪,逍遥自在……
可是无休止的战乱,贼匪,抢劫,杀戮,迫使他不得不拿起刀枪。
或许,如果主公所言真的实现了,他或许有一日可以脱下战袍,去读书也好,去游历也罢,去真正的享受属于他自己的快意人生!
坐在议事厅记录的文吏,手中的笔尖在简牍上悬停太久,一滴墨砸落下来,洇成乌黑的泪。
他连忙用手去擦,却发现越擦越乱,就像是他的心绪一般。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吾儿定要通经致仕』,可此刻新墨覆盖旧痕,他忽然觉得可以长喘了口气……
原来人生不必只有一条逼仄的狭路。
烛台投下的影子在每个人身后拉得很长,那些影子交错叠在墙上,竟分不清哪个是文人哪个是武夫,哪个来自钟鸣鼎食之家,哪个起于陇亩之间。
没有欢呼,没有逢迎,所有人在沉默中,似乎听见了冰层碎裂的巨响。
那不是改朝换代的喧嚣,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崩塌!
某些根植于血脉的东西,正在死去,而另一些从未有过的东西,正带着刺痛的新生,在血色昏暗之中苏醒。
当第一缕晨光割透窗棂时,交融在一起的影子淡去,他们发现彼此眼里有相同的水光。
不单纯是感动,更像是长久困于暗室的人,突然看见朝阳时,那种生理性的流泪。
庞统站起身,张辽也跟着站了起来,许褚,郝昭,坐在厅脚的文吏,值守在四周的护卫……
他们看着斐潜,聚集在厅中,然后拜倒在地。
他们不完全是在拜斐潜这个人,而更多的是拜斐潜所带来的那些新的气息,新的华光!
『臣庞统……』
『臣张辽……』
『臣……』
『随主公骥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