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久之后,满脸晦暗与倦怠的崔敬之已离开了混乱的节堂,他的衣摆还沾着节堂的血污与雨渍,脚步却异常沉稳地走下都府/留司的台阶。地面上狼籍不堪,断剑、碎瓦与暗红的血水混着雨水漫流,残烛的余光在雨幕中忽明忽暗,映着遍地倒伏的尸身。
刚到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便围了上来——数百名亲卫、护军与属官正聚集在此,他们有的是乱战中被冲散后寻回的,有的是躲在梁柱、偏院侥幸逃过一劫的,还有些是先前被孝感王府的人,猝不及防压制和俘虏,此刻趁乱挣脱束缚的。人人面带惊魂未定的神色,甲胄歪斜,衣衫染血,见崔敬之出来,纷纷围拢过来,眼神里满是依赖与急切。
“崔大人!您没事就好!”
“接下来该怎么办?梁公宜的余党还在四处作乱!”
崔敬之抬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他身披的雨衣还在往下滴水,脸色凝重如铁:“此地不可久留!逆贼(梁公宜——的同党随时可能反扑,我们立刻前往最近的城门,出城搬兵平乱!”
话音未落,中城方向传来的喧嚣声便顺着风雨飘了过来。厮杀声、惨叫声、器物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非但没有平息,反倒愈演愈烈,像是一张蔓延的网,将整个广府城都裹进了混乱的漩涡。
可奇怪的是,往某个方向望去,那条通往江畋离去的街道,却异常安静——昏黄的灯火在雨幕中摇曳,点点残火还在燃烧,动乱的喧嚣仿佛被凭空吞噬,只剩街道上散落的、穿着梁公宜余党服饰的尸体,在豪雨中静静倒伏。
崔敬之的目光落在那条寂静的街道上,眼眸中闪过难以言明的复杂晦色。他想起江畋离去时的决绝,想起那身玄衣在风雨中消失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想说,却终究没能开口。
就在这时,都府外围突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且正迅速逼近,伴随着隐约的呼喝声,显然是更多残余作乱的逆党势力聚集了过来。崔敬之不再犹豫,转身对着聚拢在身边的众人沉声道:“走!”
他率先迈开脚步,穿过空荡敞开的角门,身后数百人紧紧跟随。灰色的雨衣在豪雨如注的夜色中一闪,便彻底消失在了城坊的黑暗里,只留下身后愈发逼近的脚步声,与中城此起彼伏的混乱厮杀,交织成这一夜最惨烈的乐章。
而与中城节堂的血火狼藉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广府上城截然不同的景象。这片作为南海公室居城的区域,是广府五城中最显精致的所在,其渊源可追溯至南下就藩的梁氏先人——初代南海公在老城之外开辟的居住聚落,随岁月流转逐渐扩大,最终以高大城郭围合,成为如今的上城区。
上城的布局堪称匠心独运,最初营建的宫苑群落如明月居于中央,历代公室成员、远近亲眷族人的府邸如繁星环绕,侍奉的内臣属官、仆役工匠各司其职,数量众多的诸侯外藩及其家人从属,也在此安居。相较于下城区的喧闹嘈杂、左城区的纸醉金迷、右城区的商旅辐集,以及中城区的显赫厚重,上城遍布着大片园林馆墅与宫苑亭台,草木扶疏,亭台雅致,向来是广府居住环境最怡人洁净之地。
乙未之乱的战火,为这片宁静的城区刻下了历史转折的印记。彼时流亡南下的京兆梁门遗孤被迎入上城龙池宫,并在此登基称帝。南海公室世代营建的三宫五苑,顺势成为初代承光帝的帝苑,承载起日常起居与朝会理政的功能,公室仅保留了上城区北端最初的居城。后来南海公室号令天下臣藩,助承光帝北伐还都洛阳,自身统治重心也逐步北移至江宁、彭城、河洛一带,上城便仅留部分公室族亲驻守。
如今的上城区内,形成了以小宗伯孝感王为首、南宫苑使为辅的两大权势核心——孝感王执掌宗庙祖宅的四时祭祀,以宗藩院对接海外诸侯、藩属的争议裁断和往来事物。南宫苑使则代管帝苑、皇庄别业与各方贡赋转输。二者相对超然于广府其他有司,自成一套体系。而当代的孝感王正是金城公梁公宜的父亲,这也是他日常代行职责,以父命在广府行事无往不利的重要依仗。
只是今夜,这场席卷全城的纷乱,终究没能绕过这片尊贵的区域。平日里修剪得惟妙惟肖的障道绿植、盛放的花卉园圃,衬着精美雅致的街亭楼台与华丽涌泉雕塑,本是一派安宁盛景。但此刻,街道上不断奔过的急促脚步声、雨幕中巡曳往来的火光,以及刀兵甲叶折射出的烁烁寒芒,为这片精致天地蒙上了层层阴影,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草木清香,而是山雨欲来的紧张与肃杀。
与中城的血雨腥风隔了数重宫墙的公室居城偏苑,正进行着一场足以驱散夜雨寒意的豪华夜宴。朱红琉璃与珍珠装饰的宫灯,沿抄手游廊一路挂到水榭亭台,琉璃灯罩里的烛火燃烧着龙脑香的气息,将雕梁画栋上的鎏金纹饰映得愈发璀璨,连亭外池中被雨水打乱的涟漪,都泛着细碎的金光。
身宽体阔的孝感王梁浜,字承业,端坐主位,深紫圆领锦袍领口与袖边、前襟,绣着繁复华丽的流云银丝,腰间金龟袋、蹀躞带,都是安西和田镇的羊脂白玉装饰。虽面色平静地听着阶下乐师奏乐,捏着骠国翡翠酒杯的指节时不时摩挲着。他面前的紫檀木长案上,金盏银牒的食具层层迭迭,里面盛着驼峰炙、水晶脍、芙蓉鲍参、熊白啖等珍馐,长颈雀首的银质酒壶里,温着暗红如夜的泰西葡萄酒,香气混着廊外雨水冲刷桂树残烬满地的冷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
“王爷,这霜前桂酿是今年新收的,比去年的更添了几分甘醇。”身为在场举足轻重的贵宾之一,皓首童颜的南宫苑使/留都内庄宅使的翁进贤,笑容可掬的端着酒杯起身,他一身湖蓝大袍衬得满面褶子都绽放开来,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听闻城西清桂园,今年遭了好几场风灾和豪雨,竟还能酿出这般佳酿,足见苑中管事用心。”
梁浜抬手虚扶,示意他落座,声音平稳无波:“不过是些微末伎俩,比不得翁大宦打理帝苑的用心手段。”话落时,眼角余光却扫过亭外侍立的府卫,其中刚多出一个满脸汗水,袖口和下摆都沾着点点泥渍,是刚从宫外急奔回来的模样,只是碍于宴会上的宾客,暂未敢上前回话。
席上宾客远比表面看去复杂——除了南宫苑使与藩邦使臣,更坐满了广府各有司的实权官员:按察使吕嵩、转运使沈璧、武德司都虞候魏彰、海兵署总监严顺……个个皆是手握一方权柄的人物,此刻却如被缚住羽翼的禽鸟,规规矩矩地列坐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