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面前的食案上,银箸玉碗擦得锃亮,驼峰炙的油脂凝在玉盘边缘,水晶脍在烛火下泛着莹光,可多数人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侍女们身着素色宫装提着食盒穿梭,裙摆扫过青石的声响都轻得刻意,唯有添酒时银壶碰撞玉杯的脆响,在沉默的间隙里格外刺耳。
“这金齑玉脍的刀工,怕是御厨也不过如此。”其中一位深目高鼻,却宽袖高冠的藩国使臣,举着酒杯高声赞叹,试图打破凝滞,可广府官员们只是敷衍附和,目光却总不自觉瞟向亭外紧闭的苑门——那门后站着的不是寻常侍从,而是孝感王府亲事府和账内府的锐卒,银鳞胸甲和铁叶扎甲擦得雪亮,明晃晃地映着灯火璀璨处,每个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乐师们在亭角奏着《海龙清波曲》,箜篌、琵琶、筚篥和芦笙声却蕴含着,某种难以察觉的低抑和清冷;横笛的旋律刚扬起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是巡苑的亲卫换岗,甲叶碰撞的“哐当”声穿透雨幕,让按察使吕嵩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水晶杯。
他身旁的转运使沈璧更直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带扣,目光死死盯着亭外的甬道——半个时辰前,他借口如厕想离苑,刚走到月洞门就被府卫,客气而坚定的拦了回来,只说“王上有令,夜雨天寒,诸事不便,但凡有所求,尽代为通秉,诸位大人安心饮宴便是!”。
远处中城的闷响又传来一声,像是巨钟被打破坠地的震响,又像是雨夜中响过的滚雷。这次更清晰,沈璧终于按捺不住,放下酒杯拱手道:“大王,方才那动静绝非雷霆。本官所见中城一带有火光闪烁,陈都监与赵里行分巡五城,此刻却未在席上,不知是否……”
“陈都监与赵里行啊?”梁浜抬眼,目光如寒潭扫过沈璧,声音轻描淡写道,“本王已派人协同他们去检查各门,职责难脱,今夜怕是来不了了。”他将玉杯往案上一磕,声响不大却让全亭瞬间噤声,“沈大人这般关心城防,是觉得本王的府卫和藩营,护不住这上城区的安危?还是觉得,本王会让些许骚乱扰了诸位的雅兴?”沈璧脸色微变,却是举杯遮掩表情告罪道:“并非如此。”
梁承业却没打算饶过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的金镶玛瑙盘:“沈大人协理广府漕运,不如多关心一二,发往洛都的贡赋和军输,何时能如期抵运?别总盯着不相干的事。”这话明着是问漕运,实则是敲打他少管闲事。沈璧脸色不动,额角却渗出冷汗,刚要回话,就见亭外亲卫对着梁承业的贴身侍从比了个手势——那是“要事禀报”的信号,侍从脸色微变,躬身凑到梁承业耳边低语了几句。
南宫苑使翁进贤适时起身,端着酒杯打圆场:“沈大人也是忧心公务,王爷莫怪。这泰西葡萄酒温得正好,臣敬王爷一杯,祝岭外岁岁丰饶。”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眼角余光却瞥见吕嵩悄悄将手按在腰间——那里藏着向外传讯的便签,只是此刻亭外亲卫环伺,连风吹动灯影的方向都被他们牢牢盯着,一句话都送不出去。
梁浜没接翁进贤的话,指尖在玉杯沿反复摩挲,侍从方才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陈都监拒不受命,已被亲卫当场处置了,由他的佐副继续代行其责;赵里行表面配合,却试图阴使甲人出城报信,在城门被截下,现押在北苑地牢。”他抬眼看向席间噤若寒蝉的官员,突然笑了笑:“诸位都是广府的栋梁,今夜请大家来饮宴,还请尽兴得欢。莫要为这些许枝节,扰了大伙兴致,无论有什么事情,都留待明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紧绷的脸:“是为了让大家安心,中城之外或有些许纷乱,本王已派世子及诸府卫前去协助留司,想必用不了多久便会平息。”说着抬手示意,“歌舞继续,谁要是再敢疑神疑鬼,扰乱人心——”他故意停住,指了指亭外风雨中直立的亲卫,皮笑肉不笑的道:“就别怪本王请他去北苑,好好‘静思己过’一整夜。”
话音刚落,舞女们便踩着更急促的节拍走出,裙摆珠配的脆响与乐声混在一起,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官员心上。吕嵩悄悄收回按着便签的手,杯中的酒晃出涟漪,映着亭外如囚笼般的宫灯,只觉得这豪华夜宴,比北地的战场更让人窒息。
话音刚落,几名身着舞衣的妍丽娇柔女子,便从水榭另一侧款步走出,裙摆上的珍珠随着舞步簌簌作响,腰间的金铃唱和着乐声,瞬间将席间的微妙气氛冲淡了几分。宾客们的注意力被歌舞吸引,不由自主的纷纷举杯应和,唯有翁进贤的目光,总在歌舞的间隙飘向亭外的雨幕,像是在期待和眺望着什么?。
又一轮祝酒下肚,新抵达的卫士,终于冲破歌舞的掩护,快步跪在亭外石阶上,雨水顺着他的甲胄往下淌;紧接着,又变成了梁浜贴身的内官,微微带着急颤的尖柔声线:“王爷!世子他……拿下留司节堂之后,突然就失去了联络,恐怕……恐怕出了什么状况!赶来支援的儿郎们,正在加紧搜寻,”
这话如惊雷炸在耳中,梁浜手中的玉杯,突然被捏碎成数片。这般临机反应,顿时让其他几名贵宾/方面大员,不由纷纷站起身,几欲询问和探寻什么?又被顺势涌入殿内的府卫,用冰冷的目光逼得坐下;原本已经喝的醉意醺醺,或是努力和稀泥,维持着气氛的藩属使臣,或是重要诸侯藩国成员,脸上的笑容不由僵住,茫然地看向身旁侍奉的侍者和婢女。
梁浜握着酒杯残片的手青筋暴起,指节用力之下将其捏的更碎,但浑然不觉割破手掌,点点滴滴血液顺着指缝滴在锦袍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盯着这名传话的内侍,一字一顿地问:“你说什么?”
要知道,作为他的继承人,也是长期以来的父子同谋,世子梁公宜带队突袭留司、都府,无疑是他策划多年,最终决意在今夜发起的变乱中,尤为重要的一环。在暗中分派的各路兵马里,世子梁公宜率领的本是实力最强、理论上最十拿九稳的一支。
要知道他膝下儿女虽众,然梁公宜身为已故正妃嫡出,兼具王府长子的名正言顺,在成年诸子中,无疑是最受信任、最为得力之人。这份嫡长名分与能力,让梁承业对他多有倚重,即便梁公宜偶有僭越本分的小动作,或是暗地试探底线的阴私手段——譬如与万庆园那位他亲手扶持、本为棋子的女子暗通款曲——他都选择暂且隐忍按下。纵然后日需加以敲打惩戒,此刻亦当以大局为先。
毕竟,一旦颠覆旧局的大业功成,这位身负储嫡之名的成年世子,终究是安定岭南人心的关键筹码,断不可失。可如今万万没想到,就是这突袭留司的关键一环,会出现意外状况;要是这枚最关键的筹码落入敌手,他筹谋多年的大业和努力营造的优势局面,瞬间就有陷入了满盘皆输的险境。
亭外的风雨似乎更急了,吹得宫灯的影子在地上乱晃,像极了中城那些奔逃的人影。梁承业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玉杯重重砸在案上,惊得席间乐声一滞。他站起身时,脸上已没了半分宴饮的闲适,沉声道:“诸位暂且安坐,本王有急务处置,片刻便回。”
不等宾客们反应,他已大步走出亭台,玄色锦袍在雨幕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后的夜宴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声与丝竹声透过风雨飘来,却再也暖不透他冰冷的指尖——那座他经营多年的上城区,那席象征着权势的豪华夜宴,或许都将随中城的那场厮杀,彻底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