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拼命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姿态放得更低,几乎是哀求着说:“何必如此……何至于此!我的人……是他们不明厉害,无端把你卷进这桩是非,还借着你的名头造势——这都是他们擅作主张,自行发挥的缘故!如今既然荣氏已然死了,只要本公……只要我大事能成,掌控了留司的局面,必定竭尽所能补偿你!那些得罪过你的人,我亲手绑了给你发落,要杀要剐全凭你心意!”
似乎感觉到后颈的力道稍缓,梁公宜立刻抓住机会,急切地抛出藏在心底的筹码:“早前,你不是一直在查杜氏女主动赴死的根源吗?那女子的底细其实并不简单,在此事背后似乎另有隐情,有司卷宗里有记载,只是藏得极深!我门下人手多,眼线遍布广府,只要你肯松口,我立刻让人把广州府、提刑使、武德司内,所有可能涉及的线索都找出来,双手奉上!”
他像是怕江畋不为所动,又语气带着近乎卑微的软声道:“退一万步说,你不愿掺和我的事也无妨!只要你就此罢手离去,让这些误会了结,我绝不敢再找你麻烦!”他急不可耐地承诺,“南海社的不记名兑券,南风号的大额钱票,还有留司库房里的金玉珠宝,你尽管挑!要多少我给多少!我身负大业,绝不会食言,还会约束麾下给你行方便,保你在广府出入自如,没人敢拦!”
“其实……”他又张口想说什么,却后颈一紧一痛顿时昏阙过去。节堂内一片狼藉,重伤的扈卫趴在血水里哼哼唧唧,残断兵器与碎瓦混着雨水积成暗红水洼,残烛被穿堂风卷得摇曳,将梁公宜惨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本该被绑在楼阁上等候处置的崔敬之,与被残存的属官、亲卫,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只见崔敬之脚步踉跄,形容悲悯的望着满地横死的府兵——有的喉管被铁链绞断,脑袋歪成诡异的角度;有的胸口插着断剑,双目圆睁盯着屋顶破洞——疲惫而倦怠的眼中燃起怒火,伸手拂去衣襟上的血污,声音沉得像烧红的铁砂:“梁世子,这就是你做的好事?”
“你……”看着崔敬之步步逼近,被绑在柱子上的梁公宜声音开始发颤,他瞥见悄然似乎悄然醒来的“大门神”试图爬起,却被都督亲卫之一一脚踩住后背,发出痛苦的闷哼,再度吐血生死不知。崔敬之身边的傅长史,已捡起地上的横刀,直指着他的胸口:“梁公宜,你若坦言不讳,事后或许还能留条全尸!否则,就凭你攻打留司的逆乱大罪,合当千刀万剐、就地正法!”
这时,更多夜风刮进来的雨水,顺着敞开的屋顶破洞,丝丝缕缕砸溅在梁公宜脸上,混着冷汗滑落。他看着崔敬之眼中的决绝,听着傅长史的怒喝,感受着脖颈上断刃的寒意,却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嘶声叫喊出来:“崔某人,莫以为你在此处解脱,便就能赢了;你以为,今夜在广府内外行事的,就只有余一路人马?大局已覆,无可挽回了!”然后,他的怒骂声就变成凄厉的惨叫……
片刻之后,满脸晦暗与倦怠的崔敬之已离开了混乱的节堂,他的衣摆还沾着节堂的血污与雨渍,脚步却异常沉稳地登上了节堂上层的楼阁。楼阁内烛火摇曳,江畋正背手站在雕花气窗前,望着窗外戚冷的风雨,玄色衣袍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鱼皮花纹的黑鞘与绳柄。
“义士。”崔敬之抬手,郑重地对着江畋的背影施了一礼,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难掩感激,“无论如何,老夫承蒙襄助,脱出困厄不说,还破了梁世子逆乱的筹谋。于公,你是挫败逆党的功臣;于私,你是救我性命的恩人,这份情分,老夫自当扪记于心,尝思回报。”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语气又添了几分紧迫:“但此刻老夫尚有更大职责在身——梁公宜的同党还在广府潜藏,留司的烂摊子也需收拾,此处危机深重不可久留。接下来我会立刻出城,去调遣城外的戍兵平乱,不知义士可愿同行一程?”
“不了。”江畋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目光仍落在窗外被雨水打湿的瓦檐上,语气里没半分邀功的意味,“我本是阴差阳错误入节堂,出手不过是顺手为之,没指望和你们这些朝廷官人牵扯太多。”
他终于转过身,眼底带着几分随性的淡漠:“至于你说的报偿酬谢,我若想要,自然会去取,倒不劳你费心。”
崔敬之闻言眉头一挑,脸色闪过几分异色——他见多了攀附权贵的奇人异士,像对方这般对功名利禄毫不在意的,倒真是少见。但他很快恢复了正色,从怀中掏出一方绸布包裹的物件,走上前递到江畋面前:“既然如此,老夫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自当有所表示。”
绸布展开,里面是一张迭得整齐的麻纸,纸上还带着新鲜的墨迹与朱色押印,一枚掌心大小的银牌夹在纸间,银牌正面刻着“都府巡官”四个字,背面是细密的卷草纹。“此乃五城十二区通用的专属过所,还有这枚都府巡官的身凭。”崔敬之解释道,“眼下广府因梁公宜之事戒严,有这两样东西,你出入各处都能无碍。只是这身凭时效性有限,五日之后,无论你在广府做什么,我都要按规报失追责了。”
“承蒙义士援手,我不管你是谁人,也不想知道你的来历,更不会主动牵扯……”他自嘲地笑了笑,语气添了几分沉重,“自然了,若是你听闻老夫平叛不果、身死覆没的消息,把这东西直接丢了就好,免得惹祸上身。”
崔敬之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身影已骤然变得空无一人。只有敞开的雕花气窗在风雨中微微摇曳,带着一股湿冷的寒意扑进楼阁,烛火被吹得晃了晃;他望着空荡的窗前,脸上却缓缓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与释然——这样的奇人异士,本就该如风雨般来去自由,强求同行,反倒落了下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