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霜,斑驳得倾泻于山野竹林之中。夜风过处,竹影婆娑,沙沙声似乾坤低语。
一男一女行出矮坡,迎月光并立。
男的一身灰袍,身形欣长,体态清瘦,若是将手中长剑换成一把拂尘,简直像极了素斋简朴、深居孤观的青年道人。他身旁的女子,一袭紫色拖地长裙,皎面朱唇,头上仅以木枝挽髻,仍丝毫不妨碍她那绝艳出尘、遗世独立的容姿。
“白诺城、顾惜颜!”
李道秋赤目圆瞪,如饿兽瞧见猎物,脸上却沉静异常,再不似以前的浮躁易怒。
他仔细得打量着明显恢复了几分血色的白诺城,说:“没想到你会主动来找我。是来了解恩怨的么?当年在落名峡,我不敌你;可凤泉峪那一战,咱们却还没分出胜负。”
白诺城看着李道秋,心中的惊讶丝毫无少于对方。“大概六年前,我头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蚩崖山。当时你正在与大空寺的圆觉大师为了双圣遗迹的去留而决斗。”
李道秋浓眉一轩,心中咯噔一下,再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起白诺城,似要从当年那被他一剑荡翻的小舟里那些扑腾呼救的船客中找到一点熟悉痕迹,可搜寻半天,也记不起来了。
“那时候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名小子。”白诺城的嘴角微微勾起,却半点没有笑意,犹似无奈唏嘘更胜。“当初你和缘觉大师在我眼中,如若仙人。”
李道秋轻轻一哼,继而几乎嗤笑出声。“所以你今天把这些陈年旧事说出来,是为了耀武扬威,一雪前耻?”
“不。”白诺城摇头道:“自创出天墓杀剑,手刃姑红鬼之后,我就不把你当成对手了,好几年都是这样。可直到今天,我发现错了,你比我想象中的了不起。有骨气,敢作敢当,为了一点别人已经毫不在意的陈年旧恩,可以不计生死,只为‘公道’二字。其实,我们是一类人。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误解和身份所累,我们或许能成为同道。”
“看来你想把武斗改文斗了?”李道秋瞥了一眼他身旁的顾惜颜,说:“我还以为要以二敌一,将我擒拿。”
“不。”白诺城再次摇了摇头说:“我是要告诉你,我这次不会杀你。这世上能让我钦佩的人不多了。”
“好大的口气。”
似触及逆鳞,刷的一声,李道秋撩剑扫来。剑气贴地直射,迅疾快绝,直指白诺城,所过之处无论人尸马躯、甚至精钢铁笼、路边青石尽数被劈成两半。白诺城迎面掠去,亘古剑左劈右砍,愣是将剑气尽数搅碎。
“白诺城,我创出这招的时候,你没瞧见。今日咱们便比比,是你的‘杀剑’厉害,还是我的‘祭剑’更胜一筹。”
肩上血、颈上血忽然箭一般窜出,化作一条条尾指粗的‘血蛇’缠绕着臂膀手腕,一路向黄泉剑游去。只眨眼的功夫,黄泉剑身乌红涌动,嗡鸣不绝,犹似活物,像是扒坟掘碑而出饮饱英雄血的前世邪魔。作为剑主的李道秋,他长发披散,仰天低吼,逆风飞扬之间,满头乌发竟渐成灰白。
他反手拖剑如擒龙拖棍,一招一式必大开大合,威力无比。卷得万千竹叶翻飞狂飘,大片毛竹青松齐震摇颤,似要被连根拔起。
近得丈许之处,白诺城豁然拔剑。幽暗竹林中,混浊黑雾之内,亘古剑出鞘如抽出银河一江,照得竹林雪白如昼。
雪白豪光一闪而过,大片竹林齐齐拦腰折断,似巨犁肆虐。他爆步前冲,轻功施展到极致,似一条鬼影闪过。使出“人剑相祭”的李道秋岂好相与,只看眼前黑影闪来,他当即挥剑狂扫。
漫天雪白豪光和黑色剑芒之下,两人双剑贴身相撞。
李道秋、白诺城,两个同样固执的剑客直面硬拼;黄泉、亘古,两把绝世神兵骤然相碰,发出一声清越长鸣。嘹亮如小苍山的钟声豁然荡开,惊起满山栖鸟宿兽扑簌飞离逃散。
远远的,就听各色杂音中有“哇”的两声惨叫交叠传来,紧随而至便是仓皇跌落和狼狈逃窜的声音由近及远。一直站在远处的顾惜颜似乎早有准备,只看她纵身一跃,便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追去。
双剑相击,如烈火碰上硝石。白诺城的脑中似群鬼呼叫,扯得神魂如四分五裂般扭曲剧痛。李道秋的脑中却截然相反,那是如“苍茫白雪无垠远,千山万古独一人”的苍凉和悲怆!那是“青山花容皆失色,故旧红颜俱白骨”的至高绝望。
双剑一触即分,李道秋“啊”的一声惨叫,呕出一道血箭,身如断线纸鸢,仰头倒飞栽倒在地。连黄泉剑也脱手甩开,斜插路旁。白诺城的脑中,如被群鬼齐齐惨叫一声震得魂魄激荡,踉跄急退数步,这才勉力站定身形。头颅中异样的惨像虽然已经渐渐散去,可心中的惊涛骇浪却丝毫不减。
以防万一,他单手夹住几片飘落竹叶,刷刷向李道秋几处穴位掷出,登时将本已晕倒在地的李道秋彻底封住。紧接着,他不顾依旧木桩似得站在原地,浑身落满竹叶断草、满目惊诧的焦红夜,毫不停留,转身便向顾惜颜的方向掠去。
掠出残破的竹林,眼前已是一片月下平原。少了密竹劲松,明显亮堂了许多。
只看远处顾惜颜踩着无垠的蔓生草尖紧紧追着两条黑影。她右手擎剑,左手并指点出一记“天尊指”,便将吊在身后那条黑影打落在地。紧接着扬臂甩袖又是一指射去,目标却不是另一人,而是翻滚在地的黑影。
逃在更远的那人,忽然将兵刃向后掷出,速如奔雷疾电,似流光一闪,当即为同伴挡下这一记本可洞穿头颅的霸道指力。兵刃应力磕飞,轰的一声飞旋着插在青草平原上,这才看清,原来飞来的兵刃是一口烧红的阔剑。
顾惜颜劈剑追去,那黑影扬手一招,原本插在地上的阔剑倏然射回落入掌中。旋即只看那人转身折回,双手握剑,隔空力劈。只看她远远的一剑劈下,毫无花俏,顾惜颜的视界陡然被一把巨型剑影塞满。
来势迅猛快绝,剑气未至,而风压已似夹谷压缩的飓风吹得她几乎不能再近寸步。一身紫色衣裙贴着身子猎猎倒飞,泼剌声似顷刻就要撕碎一般,曼妙的身躯显出迷人的轮廓曲线。顾惜颜逆着逼面而至的炽热风压凝气出剑,太清上剑的漫天剑气从四面八方罩去。
那黑影似感应到太清上剑的致命威胁,撩剑横扫狂劈,同时只听噗的一声,那口烧得赤红的阔剑忽然燃起熊熊烈焰,变成一口巨大火剑。
火光照在黑衣人的脸上,虽然面覆黑巾,仅露双眸,但通过柳眉细腿、娥眉浓睫也知是一位妙龄女子。在她劈扫撩砍之间,无数熊熊烈焰向着四面八面卷出,将她和同伴护在中间。
可在太清上剑之下,她直如陷网鲸鲵,终不能脱身。无尽无数剑气的“裹”、“磨”之力,不过片刻就将黑影人的体力、内力耗尽,待手上剑势一疲,周遭烈焰顿时偃旗息鼓,万千剑气直刺向她周身。
眼看就要被刺个‘万剑穿身’,就在此时,那原本受了天尊指一记,摔倒翻滚在地的男子忽然躬身弹起,举拳猛轰。砰砰声响如惊雷,似要将周遭的空气都打碎轰烂!一顿快猛重拳,愣将余下几分的太清上剑剑气给挡了下来,没想到这男子的拳法竟也如此不凡。
顾惜颜久历江湖,岂会给二人喘息之机,男子重拳刚毕,她纵身跃入被火焰烧焦的战圈,隔空一掌印落。正中男子腰腹,任男子有金刚铜体,能挡刀剑利刃,也挨不住这一记开山裂石的“碎星掌力”。掌力及体,如被小山撞上,登时打得男子仰头栽倒,贴地连滚几圈,喀嚓声清脆响亮,不知断了几根肋骨。
那黑衣女子挣扎着持剑扑来,猛然横扫顾惜颜腰腹,势要趁着她刚刚落地、立身未稳之时,就将她拦腰斩断。
电光火石之间,顾惜颜出手如电闪,猛然直直递出这一剑。只听呲的一声轻响,伊人轻锋竟然将烧红的阔剑穿透。
就在那黑衣女子瞠目巨惊之时,顾惜颜的右手袖袍也被巨剑炽热的高温燎燃,她猛然用力一拧,连人带剑就将对方甩出将出去,实实得摔在地上滚了几圈,黄泥草屑,夜露湿衫,满身狼狈。
可纵是如此,那女子始终用手掩住面上黑巾,不让掉落。将对方甩开后,顾惜颜猛然甩臂振腕,才将袖袍上的火焰扑灭,不使向上蔓延。
白诺城远远的看得一清二楚,运足功力,先顾惜颜一步拦在前方,片刻二人便一前一后将摔倒在地的两人堵住。
这二人也是一男一女,女的身材蛟小,双手依旧紧握那一把烧红的阔剑。那阔剑温度之高,令人咋舌,愣是将这黑夜平原的小片空间都哄得暖热。地上一大片的青草都被灼烤得萎靡软蔫,白雾蒸腾。可女子赤手紧握,却无半点损伤,真乃奇事。她身旁的男子,未蒙黑巾,只看他光头无眉,体型虽不雄伟,却精壮异常,露出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肌肉虬结。这两位正是数日前将李道秋逼上渡明渊的二人。
“你们是宫里的人吧?”顾惜颜持剑指地,凛然质问。
“哼。”女子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是天尊指和碎星掌力么?”那黑衣猎猎的男子一手捂着受伤的腹部,一手抹去嘴角鲜血,拖着绵软无力的声音道:“昆仑双绝果然盛名无虚,不愧天下一等一的刚猛。”
白诺城细细打量着两人,说:“我认得你们,你们是陈煜身边的鬼面剑士。”
“殿……阁下好眼力。彼时我们铁具遮面,阁下竟也能认得。”女子不知白诺城习得离忘川的心剑,能分辨不同人的内力气息,只当白诺城也有异能,可隔物识人。女子指着身旁的同伴说:“他是单阏,属下渊献。”
“行走江湖,还不敢报上姓名么?”顾惜颜又质问道。
女子继续别过脸去,不知是全不将顾惜颜放在眼中,还是为方才的一败涂地而记恨在心,总之丝毫不愿相应。
顾惜颜轻轻一笑,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们的来历?”
她看着男子,沉声说:“‘赤手空壁野,目断四天垂’。如我所料无差,他方才使的是‘四天垂’拳法,承自北凉四舍禅院的护法拳经,想必他过去曾是一名武僧。”
接着,目光又重新回到那名蒙面的桀骜女子身上,说:“你用的‘破山风’则是巨剑门的绝技。至于炼刃不惧、赤手熔兵的本领,不是天工府的熔兵手,便是寒山铸剑坊的赤阳掌力。天工府绝技失传多年,久不复闻,看来该是齐鱼侯投靠秦夜之后,为了示诚,把自己师门的看家本领也一并交了出去。至于那长空御剑之术……”
“挥剑御鬼雨,妖妇南宫婉的飞剑技。”白诺城接过话来,说:“是从地窟中析出的吧?”
“原来如此。”
顾惜颜恍然得点点头,又说:“年纪轻轻,一人能练会三门绝技,算是了不起了。可惜一味贪多,一样也不精。你不欲舍弃‘破山风’的重剑破甲之威,故而选了那把阔剑。可飞剑之术,多半兵器越是轻薄快利越好。顾此失彼,因而止步于斯。巨剑门这些年里,倒是有一位贪功冒进、专走旁门的弟子,名为吕旭梅,我说的对么?”
听到这三个字,女子浑身一颤,神色陡变。顾惜颜察言观色,已知猜得半点不差,又转头问男子:“说罢,你又是哪一位?”
那满身铜色的男子颓然一叹,托着虚弱的嗓音,答道:“在下铁佛海。”
“屠虎血僧——铁佛海。我记得十几年前你是被袁公昭老将军所降服的,我以为该是披甲上阵,效力军中,没想到是奉上入宫了。看来鬼面剑士中有不少都是被师门所弃之人。”
想起方才林中之事,顾惜颜微微蹙眉,又问:“既是宫中人,方才申血衣逼命之危,为何你二人也不曾援手?”
“这……事涉机密,恕难从命。”铁佛海说。
“冥顽不灵。”白诺城面色一沉,冷冷道:“如果你二人对我没有用处,现在就可以死。”
“若据实以告,阁下是否可放我二人全身而退?”女子试着问。
白诺城微微昂首,不做应答,只是回剑入鞘,稍稍侧身。
二人当他已然应诺,对视一眼,男子示意的点了点头,女子才答道:“我二人得到的命令,只是将李道秋逼上渡明渊,再看他如何下山,是否有人私纵或是援救,最后又去向何处,谁人收容。这途中我等不能干涉,只管如实禀告陛下。”
顾惜颜见多识广,瞬间明了,低声说:“看来是陈煜对叶郎雪的一道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