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诺城点了点头,却陡然发难,向瘫坐在地上的二人隔空劈出两掌,将二人打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你……”二人四目圆睁,满脸竟是震惊。
白诺城昂首低眉,俯视二人,淡淡地说:“你以为什么?我并未答应你们,是你们自己会错了意。不服气么?那又如何。这世上守信重诺的人,多半没什么好下场。欲保长胜,需得遇圣是人,遇鬼是魔。若遇圣是魔,遇鬼是人,终难长命。这是我这么多年才懂的道理。”
看着在震惊不甘中阖眸昏迷的二人,白诺城回头看着身后那一片狼藉的竹林说:“李道秋,他似乎跟我使得是同一路功法,有几分像《太上忘情》。”
“不可能!那部魔功被我父亲写在我的衣衫内衬,自从我七岁全部背下后,早就被我亲手毁了。当今世上,除了我师父看过短短数行外,只有你练过完整的功法。李道秋怎会……”
话到此处,顾惜颜忽然停了下来,杏眸忽闪,恍然道:“对了,上次在太白山上,我记得他说这叫‘人剑相祭’之法,是他从蚩崖山的双圣遗迹中悟得。”
白诺城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说:
“多年前,还是我乘舟去渡明渊的路上,经过蚩崖山的时候正巧遇上李道秋。当时他正和大空寺的缘觉和尚为了双圣遗迹的留存与否而斗武。我记得当时缘觉和尚以掌力毁去遗迹刻痕之前,他曾以白布拓下残存遗迹,想必他便是从那里悟出一些剑意。毕竟,不管是聂云煞,还是你父亲,都曾在那里决战过。”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又不禁叹道:“这李道秋好高的悟性,竟能无师自通,无谱自成。”
“不错。当初在将心岛,我被聂云煞拦住,他曾说滴云观与他扶幽宫颇有渊源。”
可细想这些年李道秋在江湖中的履历,她又摇头说:“但这些年他神志清醒,并无异样,想来他是触之皮毛,初窥门径。否者也无需借助与黄泉剑的‘人间相祭’之法,才能施展些许威力。直如野狐禅,不过浅试,未得精深。”
想起方才李道秋以血祭剑之时,乌发成灰,满脸惨白,不由得在心中暗叹:“李道秋是机缘巧合,自悟皮毛,因而存理智而损寿元。白诺城虽习得正宗,却是复伤躯而失神智。两个同样固执的人,都一样的好运,也是一样的槽糕透顶……”
正在她恍惚走神之时,白诺城突然说:“不知为何,我最近记性似乎突然好了许多,或许那魔功隐害就要过去了;亦或者说,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隐害,谁说的清呢。”
听到这里,顾惜颜的心突然咯噔一下,一股不能宣之以口的苦楚揪紧心田。很多年前,有一位故人曾经对她说过一句话,始终记忆犹新。他说佛经中有一段是这样讲:“吾闻法灭之时,譬如油灯,临欲灭时,光更明盛,于是便灭。”几十年前,她父亲也曾有过失忆失常后突然好转的先例,可事后想来,那时候便已经是最后的明盛之光了,之后紧随而至的便是更痛苦的自我折磨和更惨烈的腥风血雨,直至一死方休……
可这些话她不能说出口,只得转移话题,问:“你准备带他们去哪里?”
白诺城似仍在感慨之中,他说:“谁能想到,多年前李道秋拓走的遗迹能让他悟出与我相近的心法,想来世事都难离一个‘缘’字。既然如此,便将他带去蚩崖山恶鬼涧罢。”
“也好。正巧我知道那里有一处隐秘的栖身之所,可以暂时将他们囚禁在那里。”
……
一片狼藉,早已认不出原貌的竹林之中,焦红夜双肩上的伤口依然淌血,清冷的夜风刮得她瑟瑟发抖,可她仍旧木桩似得站着,一动也不能动。听见林中响起脚步声,她用力得转了转眼珠子,可声音从背后传来,她不能瞧见来人。直到一道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焦红夜,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听出是顾惜颜的声音,焦红夜浑身一颤。“浮尘飞蠹呢?我可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砧上鱼肉,哪有拒绝的能耐,焦红夜如实答道:“在我左边袖带里,里面有个小玉螺。”
顾惜颜与白诺城对视一眼,后者猛一扬袖,脚下几片竹叶便似箭矢飞匕般向焦红夜射去,正是“千叶化匕”。伴着几声刺啦脆响,焦红夜的左袖便被割碎成几条,飘然落下,果然从袖子里滑落出一个不到小指头大小的精致白玉螺。螺尖似钻有小孔,用金丝编制的细绳系着,若是系在手腕上,简直就是个精美无比的富家小童装饰。
莫说焦红夜驱虫聚集成字,故意设计毒杀申血衣,便是寻常时候见了,谁又能想到这小小的白玉螺内竟然储存着数以千万计的飞虫。焦红夜说十万飞虫聚起来也不过一粒米的大小,看来不是胡乱吹嘘。
忽然一火把远远掷来,正巧落在白玉螺旁边,呲的一声冒起一团巴掌大的蓝色火焰,便没了动静。
“混蛋!你们敢……”
焦红夜正破口大骂,陡然眼前黑影一闪,便见一个男子站在身前,不过三尺远处。
这男子脸颊消瘦,略有些苍白憔悴的脸上无半点表情,只是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她的面色陡然一变,如见着幽冥恶鬼似得心里直发毛,嘴里吞吞吐吐。“你……你是……白……白诺城,还是……还是……主人?”
男子问:“你希望我是白诺城,还是南宫婉?”
听见这样的回答,焦红夜竟然如蒙大赦得松了一口气,显然不久前南宫婉给她带来的恐惧,仍然让她心有余悸。若眼前之人是妖邪莫名的南宫婉,自己这个“叛徒”,恐怕转眼便要受尽折磨而死。她强行镇定精神问:“说罢。你们要我做什么?”
聪明人说话从来不需要铺垫,尚有价值是她能活下去而非即刻赴死的唯一依凭。
白诺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你为了杀申血衣,弄了一封蛊虫假信,我现在要你写一封真的。”
……
蚩崖山,其实并非是一座孤峰的称呼,而是连绵五峰的总称。五峰高低起伏,似曲掌指天,五峰恰如五指。
碧怒江自西向东流经此地时,恰在“拇指”与“食指”两峰的夹缝中陡然一别,向南折去,形成一处急弯湍流,不仅水情汹涌难测,江底礁石密布,不知怎么,周遭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十日中倒有五六日都在下雨。因山形高耸诡谲,江风在山峰之间流过,总是发出呜咽怪嚎,声如鬼叫,又加上常年有触礁沉船祸事发生,亡命不少无辜,是以被当地船夫称为“恶鬼涧。”
天下凶恶险地不少,但多在百越远疆或是断南蛮海这样的化外之地。中原若说有什么凶名远播的险恶之地,蚩崖山恶鬼涧当列其中。
有人说,这是因为三十年前,剑圣林浪夫和刀魔聂云煞在此决斗,打得天地变色,改了乾坤运转大局。二人虽已离去,但留下的剑意刀气仍然影响着周遭的风云雨露,故而草木不生、鸟兽不落,格外肃杀阴冷。但稍通县志的人都知道,其实这都是江湖中人夸大其词的幻想罢了。蚩崖山恶鬼涧一代,光是有史记载的“雨露繁密、阴冷殊异”,便有上千年了,自然不是因为林聂二人决斗所致。
阴冷暗沉的黑岩高峰之中,一缕微弱的火光从绝壁上的洞窟之中透出,幽幽暗暗,明明灭灭。
李道秋、焦红夜和吕旭梅、铁佛海四人,全被点了致晕穴,以厚实黑布蒙住双眼,用手腕粗的铁链捆在洞内顶天立地的钟乳石上。白诺城和顾惜颜则深入洞窟之内,并列站在一座墓前。
“这是你爹娘的墓?”
身前余灰已冷,曾经奉上的果品也早已干枯腐朽。上次来这里祭拜,还是收到林浪夫战死将心岛消息的时候。顾惜颜抽回追忆思绪,点了点头答道:“嗯。我爹死在这里,就地安葬的。后来我将我娘也迁了过来,夫妻合葬,也算是了了她生前夙愿。”
白诺城沉吟些许,最后跪了下来,向墓冢磕了三个头。起身后他说:“有外头的四人为质,渡明渊上料想没有危险,你就别去了。再说,虽然点了穴道,封住经脉不能运功,但那头那四人毕竟都不是普通人,尤其是李道秋,你若不在此盯着,若有差池,恐满盘皆输。”
顾惜颜斟酌片刻,最后点了点头说:“也罢,便依你。正好我也要准备些东西。”她回眸看着这幽暗阴冷的山洞,一种叫人心碎又无力的宿命感骤然溢满心田。“等他们来时,便在这里,分个胜负、做个交代吧!”
……
满山飞白,满山戒备。渡明渊自创立以来这近二百年间,从没有过像今日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大阵仗,也从没举行过如此盛大隆重的迁葬仪式。各门各派的精英高手埋伏于山中各处,崇英殿内的座上宾更是武功高强的各派掌门首尊,说是龙潭虎穴,丝毫也不为过。
吉时一到,叶郎雪为首,包括傅青画和新加入的罗森等人,所有渡明渊长老弟子个个身披麻衣孝服列队两行。
当空的夹道之中,当先是一队乐师,奏着苍凉怪异的异域古曲。后面跟着八名身着艳丽彩衣,面戴怪异面具的舞者,正迎着古曲跳着怪异傩舞。舞者手中或持柳条,或持鸟羽,或持铜鼓,各个赤足塌地,沿途摇铃撒纸。
苏慕樵是南萍人,他家乡祭祀送葬保留着傩舞的风俗。这风俗与中原大有不同,咸信是从百越巫乡传入而成。在偏远南疆里尤其古老的化外之地,据说枫人岭上多枫树,树老则有瘤瘿。遇暴雷骤雨,其树赘则暗,长三数尺,谓之枫人。取之雕刻神鬼,则易致灵验。所以这些舞者的面具,都是以枫木瘤瘿剖雕而成。
舞者之后是常年侍奉苏慕樵起居的四名年轻弟子,合力抬着崭新的黑漆棺材,紧紧跟随。
过得片刻,原本悠扬低沉的曲声突然变得异常高扬尖亢,忽见一条黑影落下,原来是又一舞者从天而降。这舞者的面具与同伴不同,可说甚为吓人。它额生双角,青面獠牙,朱舌宽口,赤目暴凸,正是所谓“招魂使者”是也。
那舞者玄衣红袍,赤足挽袖,手舞足蹈。他右手持一把浸透三牲鲜血的生锈大铁斧,不停地挥舞,动作时而雄浑快利,如劈山开路;时而阴柔缓慢,如摇摇熏醉。面具下不时发出不知是呜咽哭声还是荷荷兽咆。异样的声音交错重叠,总之听来,叫人胆寒心悸。
明知是异乡傩舞,可众人依旧看得暗暗心悸,仿佛这舞者真是从幽冥地府一路劈砍爬出,能招领亡人魂魄,正以血斧荡开阴间拦路的鬼祟邪魔。
叶郎雪等人紧随其后,心思却丝毫不在这些异域番邦的鬼戏傩舞之中,而是时时刻刻警惕着周遭的动静。
“掌门。”随着大队的渡明渊弟子之后,陆秋月“传音入秘”的本领尚未纯属,只得低声轻唤身旁的苏幼情。
苏幼情的目光也始终盯着那手持铁斧的鬼面傩舞者,听见身畔的声音,不由得浑身轻颤,这才回过神似得。以“传音入秘”回应道:“全当不知。”
“掌门。”一个身披孝服的渡明渊弟子挤开人群,在叶郎雪耳边禀告说:“方才有人上山了,那人挑着担子,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拎着一坛子酒。”说话这人,正是当年将白诺城领上山的镖局少爷楚东林,如今时隔多年,已混成心腹精英。“弟子一一检查了,酒是天香酒,食盒里是两尾冬骨鱼。”
“是他么?”叶郎雪浑身一震,问。
“看面相不是,而且那人比他矮半个头,穿着一身油腻青衫,打扮像是个酒楼茶坊的小厮。形容怯懦,不像是乔装易容的。弟子问他是奉谁之命,他称所托之人的确姓白。”
叶郎雪剑眉紧蹙,吩咐道:“带过来吧。”
“是。”
有了当先的持斧舞者的带领,余下八名舞者,各个长发飞扬,赤足重重塌地,伴着嘴里“荷、哈、呀……”的呜咽怪叫声中开路前行。直至大队人马到了山中深处早已整理出的一片崭新墓园,这才停下脚步。
曲闭舞止,待弟子们将灵柩放入墓坑之中,又重新填上土石,乐师和一众身着异域彩衣的舞者纷纷躬身退后,让出路来。唯有那手持铁斧的鬼面舞者却立身墓前,纹丝不动。就在众人以为还有什么收尾仪式没完成之时,那舞者突然开口,大声命令道。
“李小山,东西给我。”
酒楼小厮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傻呆呆得立在人群之外,唯唯诺诺,不敢进来。见众人回头望来,脸都吓白了,只远远得应道:“给……给。”
那当先的舞者放下铁斧,快步上前,拨开层层人群,顺手取走酒楼小厮递上来的鲜鱼美酒。接着只看他忽然揭开骇人面具,众人一见真容,无不如见魔鬼妖邪,神色巨变,都不约而同得急急后退两步,同时“刷刷刷”擎出刀剑,顷刻间锵啷声就响成一片。
“白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