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红夜盯着申血衣背上背着的那个长长的木匣,玉手一摊,说:“我正是奉了盟主之命前来,黄泉给我。”
申血衣见她未曾识破,一边后退用身体挡住视线,一边摇头道:“盟主亲下口令,人和剑都送往长安。”
“是啊,不过盟主临时改主意啦。他说黄泉、鬼雨都是绝世凶兵,如此不祥之物,若是送往宫中,恐惹祸事。所以派我前来取回。”
申血衣低头沉思片刻,答道:“我会先送往铜牢,至于陛下见与不见,都由陛下决断。你这理由说不过,而且我相信,盟主也绝没有下这样的命令。”
焦红夜笑着摇了摇头,似无奈至极得说:“好吧,我就料定了你不信,所以才向盟主讨了一纸亲笔秘令。”说着她从袖中一掏,单手掷出。
申血衣虽久在宫中,却也素闻焦红夜极善使毒,岂敢徒手接信,当即振臂旋袖,以袖子将手牢牢裹住,这才接下信来。他丝毫不敢大意,免得焦红夜乘机发难,故而一边凝神屏息,一边单手灌注内力,震碎信封。手一扬,便迎风展开信纸。只低眉用余光匆匆扫视,只看上面写着:“凶兵黄泉,不入瑞宫,交付红夜,携剑回宗。”
“盟主素来回护部署,既然你是携密令而来,只需清清楚楚向我说明便是,为何要多害无辜?”申血衣摇着头说:“至于你这信,说实话,一时之间,我不能辨明真假。但我愿随你折返渡明渊,亲自向盟主证实。”
“申血衣,你清楚得很,你根本不是本姑娘的对手。所以,其实本姑娘完全不必跟你啰嗦。若我心存歹意,这一路上,你早死了几百遍了。全因盟主所命,我这才与你多费唇舌。本姑娘的话你不信,莫非盟主的亲笔秘信你也不认得了么?”
焦红夜冷冷一笑,陡然拔高声量呵斥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那是不是盟主的墨宝真迹。”
申血衣仔细一想,确实也想不通。若密信是假,焦红夜要用强,自己完全不是对手,一并杀了便是,正好神不知鬼不觉,要想告她个滥杀同门也不得。可若是密信为真,为何焦红夜又敢对渡明渊的精英弟子布下机关,大开杀戒……
他低眉再看,信上笔迹确与叶郎雪平时笔迹十分相似。可……咦?怎么字迹好像淡了一些?
他将密信抬高,凑近眼前,发现信上字迹越来越淡。那肉眼可见的速度,就像盛夏时节在干燥的地砖上蘸着清水写字似得。
“糟了!”
自知中计,他暗叫一声,立时将密信远远掷出。忙运功检视内息,可腹内丹田似被扎得千疮百孔,越是提气,越是无力。更可怕的是,就在这片刻的功夫,他原本目力极佳的双眼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入耳的声音也渐渐低声了许多。
他踉跄奔跑着向前扑去,长剑胡劈乱砍,嘴里大喝呵骂:“妖女,你做了什么?”
“哼哼——”
焦红夜薄唇微勾,冷冷笑了起来,踏着妖娆的莲步缓缓走近。
“申血衣,你的确够小心了。凝神闭息,卷袖接信。便是天底下再厉害的毒,恐怕也毒不到你。可是……”她弯腰拾起那张信纸,此时纸上已成空空一片,哪有半点墨迹。她骄傲得意地扬了扬手,继续说:“本姑娘用的可不是毒,是虫,是蛊。”
“蛊!?”
眼前的视野越加模糊,人影竹林重叠晃动,如坠幻梦。入耳的声音轻若蚊蝇,就快听不见了,脑子里剧痛难当,如有群蚁啃食。
“越中有飞蛊。此虫生于幽晦沼泽之中,状若尘芥,振翅无声。其微,如秋毫之末;其轻,似风中之絮。其形难辨,如丝如缕,一米十万,聚散如烟。每乘微风而起,遇人附其孔窍。入目则盲,入耳则聋,入骨食髓,知其味而逾深,至死不出。医曰‘眇虫’,我们叫它‘浮尘飞蠹’。”
“为……为什么?”
申血衣踉跄栽倒、浑身抽搐,临死前双目圆睁,问出了最后的不甘。
焦红夜用脚尖勾起申血衣的胸膛,稍一用力,便将他翻了过来。看他满脸酱紫,耳目口鼻尽流出乌血,确认死了无疑,这才松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地说:“自然是因为尚有强敌在侧,才不愿在你这废物上浪费功力。”
“人都死了!你们还不出来?”
他将申血衣背上的木匣取下,高高抬起,晃了晃。“再不出来,人和剑,可都归本姑娘啦。”
可过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回应,她蹙着眉暗自嘀咕:“莫非走了?”
旋即她用力把手中木匣往空中一抛,远远得一掌轰出,木匣轰然炸碎,一团碧绿毒气骤然窜出,却又怎能沾到她身。她拍了拍手,轻蔑冷笑:“雕虫小技,班门弄斧。”
“杀得好!”
正当她要抬步向此行的猎物走去时,忽然一道男子沧桑中带着浓浓邪意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谁?!”
她骤然凛起,回首四顾,可哪里有人。她当即扬声喝道:“哪儿来的蟊贼,不知死活,敢戏耍本姑娘!”
“你不是来找我么?我就在你身后啊。”
她豁然转身,看向李道秋的方向。幽暗的竹林下,人瘫软爬伏,仍旧垂首如死。精钢铁笼虽然翻倒在地,可仍旧完好无损……不对,有什么不对?地上的血不见了?那四个渡明渊弟子,那几匹马流出的血都没了。不是渗入泥土枯叶之中,而是凭空消失了,那几具残躯干瘪的就像风干的腊肉。
她心中直发毛,虽然不敢靠近,却状着胆子嘲讽道:“李道秋,你就只剩半条命了,乌龟似得趴着吃土,也想装神弄鬼,吓唬本姑娘么?你……”
正当此时,一阵鬼狐狼嚎似得凄烈惨叫陡然响彻竹林。
紧接着,一股股浓稠如墨的黑雾从黄泉剑的剑匣中汹涌窜出。只顷刻之间,这方圆十余丈的一片竹林,便被阴冷怪异的浓雾所覆盖。十几根手臂粗细,长如蚺蛇的黑雾在空中游窜。
暗夜幽林,百鬼夜哭,竹叶潇潇,一片肃杀,直如阴间似得恐怖。
可这场景,焦红夜并不陌生。几个月前在太白山上,当李道秋与魏七决战到最后的紧要关头,他便是施展过一次,记得当初李道秋说,这叫:“人剑相祭!”
变生肘腋,见惯风浪的焦红夜的反应也是不慢,当即扬袖甩臂,向趴在地上的李道秋射出几蓬密集飞针。同时抽出腰间软剑,飞身直取后脑。
可就在此时,那漆黑的剑匣轰然炸裂,紧接着,一道黑色剑芒伴着“咿呀咿呀”的怪叫从匣中飞出。当空回旋一圈,叮叮当当,尽数将飞针磕落,转头又射向李道秋。只听叮叮几声锐响,便将锁住他手足的铁锁铁钩尽数斩断。
原本爬伏在地上的李道秋右臂诡异得猛然抬起,极速向后划出一个圈,一把就将射来的黄泉剑擒在掌中。他四肢僵直扭动,诡异得就像提线木偶似得,缓缓站起。随手劈砍两下,便将精钢铁笼劈得四分五裂。
“不好。”
使出人剑相祭的李道秋,能与魏七斗得旗鼓相当,她自问不能力敌。但凡见势不妙,焦红夜极知进退,知道这突然发生的巨变,已经注定她不能成功。当即舍去先发制人的进攻,转身欲退走,可还没踏出一步,便感觉浑身都被点了穴道似得,实实定住,不能再动半分。
她眼珠子动了动,发现就在方才那一瞬间,那些原本在周遭乱窜的黑雾也陡然定住不动。仿佛这一片空间,就在这一瞬间被人凝固锁死。她虽不曾亲眼见过这样的神功威能,却曾听过,只是她万万不相信李道秋能有这样的本事。
就在她震惊之时,李道秋忽然睁开了他的双眼。赤红如兽,泛着狠厉凶光,在黑雾笼罩的幽暗竹林之中,披头散发的他哪里像人,简直就是一头上古邪魔。
他一步步向焦红夜走去,每一步都似踏在后者的心尖,她身体虽不能动,可是浑身的冷汗已经浸透罗衫重重。她用尽周身力气,可也只是双唇能战栗颤抖,就是喊不出半点声音来。
“呜——”
李道秋抬剑直刺,路数简单僵直,瞬间穿透焦红夜的左肩。又毫不停歇的抽回,再刺入右肩。可焦红夜嘴里只能发出呜呜怪声,就是说不出一句话半个字来。
若只是利刃贯穿,也便罢了,可黄泉剑刺入身体,不只是利刃切开血肉之躯的剧痛,更恐怖的是从伤口处忽然涌入脑中那一股好似千万恶鬼悲鸣哀嚎的惨叫,才真正叫人生不如死。
“说吧。谁派你来的?”
李道秋的声音,沧桑、沙哑、浑浊,不知是因为叶郎雪的一剑切坏了他的咽喉骨结,还是直接变了一个人。总之,说不出的陌生,说不出的阴沉冷漠。
诡异得是,就在他发声的这一瞬,原本锁住头颅咽喉的禁制仿佛瞬间消失。焦红夜的头瞬间垂落,如憋气泅水刚刚冒头的人,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鬓边和面上豆大的冷汗成串得流了一地。
“黄……黄泉……剑,真是……好……好宝贝……啊——”
李道秋持剑的手猛然一拧,黄泉剑瞬间在焦红夜的右肩搅动起来。他不显喜怒,面无表情,依旧僵硬冷漠地逼问:“谁派你来的?”
剧痛钻心,鬼叫碎魂。焦红夜被折磨得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是……是司……司神雨……授意我暗中救……救你。然后带你去……西冥湖……湖畔碰头。他们是演给……给仁宗看的。”
李道秋说:“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撒过得慌,等下次我再问你的时候,如果一个字对不上,我就杀了你。”
他持剑一挥,周遭那些浓稠凝固的黑雾忽然凝聚成一头浊雾巨蛟,奔涌似得向着东南方竹林窜去。雾蛟所过之处,无论毛竹松树,尽数被腐蚀成一滩一滩乌黑浓水,整个林子腐湿腥臭逼人。那味道就像是翻倒了几车腐臭鱼货,又或是把人丢进了埋杀敌兵死囚的万人坑中。
“出来吧。你们两个也跟了很久了。”
一男一女从竹林深处的一座矮坡后走出。男子道:“真没想到,黄泉剑有此异能,不愧是绝世凶兵,当与鬼雨不相伯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