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既使不动十剑士,也不可能将保命的秦夜和近身鬼面剑士全都派出去,殷泗最近一直跟仁宗秘商‘奉节堂’之事,此事关乎国政,日夜秉烛,也是万万分不的身。而且他日夜跟随仁宗左右,也知道其实自从卜卓君和张青失败开始,这看似最好的法子就已经无用了。
最后,他强抑情绪,又尽力恢复那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表情,只淡笑着说:“不错,果然是无父无犬子,心思机敏,年轻有为。大将军在天有灵,当可笑颜。叶将军的想法与苦衷,奴才会一五一十禀告陛下。陛下对将军自来器重,想必将军也不会枉担重任。待此事圆满了结,陛下自会论功行赏。奴才先在此祝贺将军马到功成、旗开得胜。这就告辞啦!”
“那让我亲自送公公。”
……
李道秋从没这般狼狈。
向来他便是个不守规矩的人,没想到竟让他遇到了执着之处更胜于自己的猎者。自凤泉峪夜战脱身之后,他便感觉被人盯上。起初他并不放在眼中,以为只是李度派来监视的探子,可第一次施计引出猎者,就发现打不赢、输不了,任他费尽心思却又怎么甩都甩不掉的时候,他才知道遇到了真正的麻烦。
已经连续追了几天几夜,他一刻不曾合眼。每次只要他疲倦到极致,以为已经摆脱追杀的人,可就在萌生可以略微放松片刻的瞬间,那两人就像从天而降似得横里杀出。他不得不再次振作精神,持剑应敌。然后拖着更多的新伤,重新夺路逃命。按照这个趋势,至多不出十天,他不是被全身的伤把鲜血流干而亡,便是一头栽倒困死累死。
可离谱的是,这两人,他从没见过……
“不。这两个不是人,是山里追踪猎物的恶犬,是如影随形的索命冤魂。”
他心中如是想。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滴米未进,更别说沐浴更衣,他浑身酸臭无比,青衣长袍在林中割得破烂不堪,蓬头垢面,满脸胡须,若他以这幅尊荣贸然闯入市集人群里,说是个深山野人怕也没人不信。
他眼袋深黑,脑袋里又昏又胀,双腿剧痛无比,像灌了铅似得笨重。到如今,他已经是全凭毅力在奔跑,腰腿已经痛得麻木。或许便是下一刻跌倒,双腿都折断,他也未必有感觉了。
他强忍着铺天盖地的困倦疲惫,卖力睁开血丝密布的眸子,抬头看了看,远处高峰孤绝,云雾中一座的巍峨高阁若隐若现。那是渡明渊的正殿:崇英阁。
‘驱虎吞狼,借刀杀人’,若不是还有这一点盼头,以他的脾气,早已停下来,与追击的两人拼个你死我活算了。
“瓮中捉鳖,可不能少了老子。把这一公一母两条恶狗引到渡明渊去,让叶郎雪和那些个高手替我料理了。到时,我趁乱混入山中,藏在哪个仓房草堆里,睡他妈个几天几夜,等白诺城一到,机会也就来了。”
他心中早已把借刀杀人后再乱中取利的计划回味了千百遍,以此帮自己从一次次疲惫困倦中振作精神。就在他稍微走神之时,骤然感觉后背炙风袭来,他旋身跃起,拧腰便是一剑劈出。剑气如巨斧般劈开汹涌袭来的脂红毒气,最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铁器撞击声。
一条壮硕的人影从毒气中撞出,年纪约莫三十出头,个子不高,却格外精壮,光头无眉,却不似僧侣,从被砍破的衣衫里露出的铜色肌肤来看,这人该是练得一身刀剑不坏的硬功夫。不仅四肢胸腹,这人连脖子和脸也是暗暗铜色,全无表情,若是站着不动,简直就是个庙里的金刚塑像穿了衣裳。
他展臂前伸,五指箕张,愣是用一双肉掌挡下了黄泉剑的剑气。黄泉剑毕竟是当世凶兵,他也非全无损伤,看他满手满身的血痕,虽然入肉俱浅,一旦多的满身都是,几乎也如凌迟。可他竟然面无表情,好像这些伤不是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劈在一块没有生命的塑像岩石上。
忽听一声破风裂响,陡然从他背后闪出一个衣着艳红的妙龄女子,那女子身长不到六尺,细腰丰臀,明眸皓腕,手持一把比她腰还宽的阔剑。阔剑长近四尺,通体赤红,却不是朱漆似得红,更像是镔铁被烧的快要融化似的透红。等她一现身来,周遭的空气陡然炙热起来,林中绿叶都被烤得迅速枯萎。
若是君子比斗,一一相决,这二人无一是李道秋的敌手。可这一男一女,一守一攻,配合的无比默契。加上又是趁他在凤泉峪大耗体力内功之时才伺机动手,这才让李道秋头疼不已。
利刃劈开脂红的毒气朝着李道秋急速转身离去的后背劈下,双脚已经不听使唤,无法爆步发力。李道秋只能拧腰回头,横剑格挡。
那女子明明纤细婀娜,大腿都没李道秋的胳膊粗,可她凌空劈砍的速度力道却丝毫不弱于昂藏大汉。李道秋绷紧筋腱,硬接一记,巨大的撞击力,差点震得他右臂脱臼。显然在这筋疲力竭、油尽灯枯之境,他无意与二人纠缠,只是为了借助冲击之力拔高速度,他双脚如犁刀隔开软土,径直滑出五六丈远。人还没站定,便纵身一跃,再次踏上逃往之路。
那红衣女子也是不赖,震得翻身后跃,莲脚在铜色汉子的双臂上一蹬,也借助汉子的推力如箭矢一般射出。
“去!”
见李道秋已化作浓密翠林中一道愈加细小的黑点,蓦然将手中赤红阔剑掷出。那看似笨重的阔剑刚一脱手,直如利箭离弦,只听“咻”的一声便化作一道赤红精光射向李道秋。远远得就听“啊”的一声惨叫,看李道秋忽然狼狈跌落在地,又如鹰似得振翅而起,便又匆匆奔走,不敢稍留。
二人急速追去,发现阔剑插在一块岩石上,地上除了震落的青苔,还有一滩鲜血。显然这一剑让李道秋受了不轻的伤。
女子身子一歪,立时伸手扶住身旁一株老松,额头上冷汗直流。显然方才那一剑也耗光了她所剩无几的内力。满身铜色的男子伸手握住剑把,猛然灌力,呲的一声竟将半身插入岩石的阔剑都抽了出来,给她递了过去。
女子手拄阔剑,弯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过了许久,才看着不远处已经若隐若现的渡明渊山门,她才气喘吁吁得说:“到……到这儿……应该可以了。”
“嗯。”满身精壮铜色的同伴点了点头,拖着磨砂似得粗糙嗓音说:“我们在附近守着,看看他怎么下山。”
……
“他会来么?”
崇英阁是渡明渊正殿,是接待各派客人的场所,而明渊楼才是叶朗雪心中的私人净地。自从苏慕樵死后,白诺城出走,便成了他的私人居所。司神雨低头看着不远处那一座矮矮的土坟,不禁问道。
叶郎雪摇了摇头,答道:“不会吧。若是我,我就不会。这样明显的一个陷阱,这么多高手都集中在这里,来了就是傻瓜。”
“可我感觉你希望他来。”司神雨又说。
叶郎雪双眉一挑,心中咯噔一下,沉默片刻后叹道:“是啊。我前两天还梦到他了。梦到他一手提着两尾冬骨鱼,一手拎着一坛子陈年天香酒,单人独剑就那么大摇大摆得走上山来。”
司神雨看着他说到这里时候,嘴角不禁勾起的笑容,心中微疼,说:“若真是那样,你们二人可是要分个死活的。我们把江湖大半的高手都集中到了这里,若是他不傻,若是顾惜颜能依承诺劝得住他,他都不该来。九州十域,海角天涯,何处不可去。因为莽撞,已经死了一个柳琴溪,他不该再害死另一个女人。”
可想了想,又问:“可若他真是个执拗的傻瓜呢?若他来了,你能狠下心么?”
“我们必须成功,谁也不能阻挡。”叶郎雪双拳绷紧咯咯作响,斩钉截铁地说:“若他真要来,那就只有想办法让他死!哪怕计划全部打乱调整,那个位置,也绝不可以是他。”
“啪啪啪……”
一阵响亮的击掌声瞬间传来,紧随而至的便是赤裸裸的讥讽。“不愧是干大事的人,果然是心狠手辣!看来,你不仅是对我心狠,对其他人也是一般的。嘿,怎么说呢?居然多少让我有些心里平衡了些。”
激扬的劲风直撞开来,差点将坐在围栏上的李道秋撞下楼去。透过窗子,司神雨看他一身邋遢如老乞丐的模样,先是一惊,接着冷声呵斥。“上次我放了你,就说过,再不知轻重的胡来,离你死期就不远了。看来,你还真是活腻了。”
“诶,不不不……”
李道秋翻身踏入楼中,拿起一杯凉茶便一饮而尽,接着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胡子说:“怎么能活腻了呢?看你俩都弃暗投明,步步高升了,我怎么着也不能拖后腿不是?再说了,死了有什么好,看不见太阳、听不到琴声、摸不到美人、闻不到花香,还是活着比较好。”
“世有道则现,无道则隐。”
司神雨最见不得他这幅吊儿郎当的作死模样。咬着银牙,耐着性子,齿间崩出最后的威胁。“想活命,你就该找个洞子躲起来好好练功读书,而不是来这里登门讨死。”
李道秋大摇大摆得坐下,脏兮兮的大手随手抓起桌上的糕点果品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吃了一阵,嘴里仍大大咧咧的嘀咕道:“不,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不想找死,才来这里搬救兵啊。山下一公一母两条恶犬追了我几天几夜了。我呀,你们是知道的,废物点心一碟,打也打不过,死又不舍得死,只有一路屁滚尿流的跑来找你们。可……”
他拍了拍手上糕点碎屑,两手一摊,又说:“就是没想到叶盟主真正是威名远扬,那两个狗东西,追到山脚下,见着咱渡明渊的山门,愣是一步都不敢踏进来了。真正是叫我大开眼界,了不起,了不起!”
他朝叶郎雪比着大拇指,嘴里一个劲的了不起,可眼里除了密布的血丝,更多的都是冷嘲热讽。
“按理说呢,我是不该打扰你们郎情妾意的私心话,就是不小心听到有趣的事情,实在忍不住想问问。你当年千方百计阻止我杀他,今日为何又要杀他?”
叶郎雪剑眉禁蹙,完全不想回答,看了看他一身的狼狈模样,就反问道:“你方才说,有两个人追你。到了山脚,突然停下来了?”
“是啊。”李道秋把黄泉剑随意往桌子上一搁,翘起二郎腿,品着凉茶,说:“我刚刚不是说了吗?真正是叫我大开眼界,叶盟主,叶将军,您可真是了不起,了不起。要是早知道你的大名这么好用,我还练个屁的剑,直接把咱们小时候一起捉鱼打鸟的交情搬出来,吓也吓死他们了。”
叶郎雪和司神雨面色俱是阴沉至极,二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想到一处。
“你这蠢货!”
司神雨简直怒不可遏,任她是将门千金,风浪见惯,也忍不住破口骂道:“你的书都读到猪脑子上去啦!你真以为是你把他们引来渡明渊,其实是他们故意把你驱赶过来的。若是希长不把你打得半死,送到长安,他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
听到此处,李道秋浑身一颤,这才幡然醒悟,知道自己中计了。可嘴上仍旧不甘示弱,说:“那有什么?逼急了,连白诺城你们都敢杀,还有谁人不敢?那两个货色算什么,早被我耗得精疲力竭了,咱们三个一起下山去,把他们两个宰了,不就完了。”
“你……”
司神雨正要怒骂他这万事都无所谓的懒散样子,就被叶郎雪伸手拦住。
他深吸一口气,边走边说:“好多年我们三个没有机会在一起说话。李中书死后,你跟李度闹翻,去了归云洞。我爹死后,我被师父带来渡明渊。司姐比我们更不易,先去了梵净斋,又独自闯荡了几年断南蛮海。仔细想想,上一次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是好多年前了。不瞒你说,我们心中有个计划,很重要的计划,想带出一个真正的太平天下。前两天,槐荣刚刚来过,他走了不久,你说的那两个人紧接着就把你驱赶到这里。那两个人十有八九是陈煜派来试探我的,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试探了。”
他看着李道秋,无比认真地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牺牲很多了,将来或许还要牺牲更多,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所以我们不能输在这里。”最后一句话,他看向了咬唇闭眼的司神雨。
蓦然楼中精光一闪,李道秋的黄泉剑出鞘未半,咽喉已经蹚出鲜血。他血丝密布的赤红双目睁得老大,显然他完全没想到叶郎雪会对他出手。从他将黄泉剑随意搁在桌子上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我不希望你死的时候说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服气。”滚烫的鲜血从贤劫剑一直流到掌中,他凑近李道秋的耳边,低声继续说:“我们要把他扶上龙位,你也认识的,赵拙大哥。”
李道秋的脑中如惊雷轰然炸响,双眸睁得铜铃一般大,心中如翻江倒海似得不能平静。
“陈煜、萧山景、李长陵、周元弼、包括……”叶郎雪眼中热泪滚下,落在地上,与李道秋的鲜血相融相汇,他咬着牙说:“包括白诺城。所有阻碍这件事的人,都得死。”
他瞬间抽剑,宝剑在李道秋的咽喉切出一道细长切口,他反手以手背猛击,正中还在震惊中的李道秋的头颅,瞬间将他打晕。
锵的一声回剑入鞘,他运功扬声喝道:“申血衣何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