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他,确实容易。无非是白虹一闪,狱中多一具无名尸首罢了。”
孙宇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但杀了他,伏牛山中那数千惶惶不可终日、既怕官军围剿又忧生计无着的黄巾残部,便彻底失去了一颗可以引导他们走向光明的火种。他们只会更加疑惧,更加疯狂,最终要么流窜四野,为祸更烈,要么被某些别有用心之辈利用,酿成更大的祸乱。”
他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厅堂的墙壁,越过了宛城的城墙,投向了远方那苍青色的、如同巨兽匍匐般的伏牛山峦。“更何况……空弟,你可知真正的教化之道,当如上古圣王时期,大禹如何治理洪水?”
他顿了顿,自问自答,“堵,则溃堤千里,遗祸无穷;唯有疏,导其流向,引其归壑,方能平息水患,润泽苍生。南宫晟,或许就是疏导伏牛山这股‘祸水’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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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南宫晟踏出太守府客厅的同一时刻,宛城以北的方城山(注:东汉南阳郡重要文化地标,非楚长城方城)南坡,新近修缮完毕的“南州府学”精舍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虽是秋夜,此处却暖意融融,不仅来自四角燃烧旺盛的炭盆,更源于济济一堂的文士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精神热量。精舍宽敞,梁栋皆以名贵的楠木构筑,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墙壁以白垩细细粉刷,显得素净雅致。地上铺设着编织精美的蒲席,数十张紫檀木案几排列有序,每张案几上都陈列着数卷珍贵的《诗》、《书》、《礼》、《易》等儒家经典竹简,以及笔墨砚台。
今晚,郡丞蔡瑁(字德珪)与功曹史庞季(字文叔),正以郡府名义,在此设下雅集,款待应邀前来、或将在此府学中执教的诸位名士大儒。蔡瑁与庞季皆身着深绛色的郡级高官服制,头戴标志文官身份的“进贤冠”,冠上的梁数显示着他们的秩级。二人举止得体,正向席间的诸位名士恭敬地行着揖礼,态度恳切。
精舍中央,一只造型古朴奇崛的青铜貘尊(注:貘,传说食梦之兽,汉代常用作熏香器具)张口昂首,腹中燃烧着特制的兰草与桂皮,清芬馥郁的烟气自其口鼻中缓缓吐出,弥漫在整个精舍,与书香、墨香交融,营造出一种宁静而高雅的氛围。
“南阳新定,百废待举,疮痍满目。”蔡瑁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坐在上首的,正是那位在太守府中抚琴的许劭(字子将),他依旧腰悬天机剑,此刻虽未抚琴,但指尖偶尔掠过剑柄上的星纹,那些星纹便在烛光下流转出微弱而神秘的光华。紧挨着许劭的,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蔡邕(字伯喈),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经年颠沛流离留下的深刻皱纹,此刻正手执一卷《毛诗》,沉吟不语,似在琢磨其中微言大义。另一侧,则是荆州本地着名的学者宋忠(字仲子),他神情凝重,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圭,显然在深思着什么。
蔡瑁继续道:“然则,我辈皆知,武力兵锋,仅能平定一时之祸乱,翦除其枝叶。欲求南阳乃至天下之长治久安,根除乱源,非推行教化、涵养民心不可。此乃根本之图,亦是孙府君与我等共识。”
庞季适时地接过话头,他特意提高了声调,以便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座所有人的耳中:“尤其对于南阳境内数量庞大的黄巾遗众,及其家中子弟而言,教化之功,更显急迫与重要!彼等或因生计所迫,或因裹挟而从贼,心中难免存有怨怼与仇视。若能使其子弟入学,明礼仪、知廉耻、晓忠义,非但可以消弭其心中的戾气与仇恨,化解潜在的隐患,更是为这些孩童、为他们的后代,开辟了一条截然不同的、可以依靠学识安身立命、甚至光耀门楣的正道生路!”说着,他展开手中一卷以素帛书写的名册,指尖点过伏牛山周边那些被朱笔圈出的村落名称,“这些村落中的孩童,如今或许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与父母一同挣扎于生死线上。若此时郡府伸出援手,使其得以读书明理,他日成才,其父母亲人,岂能不感念郡府恩德,岂能不弃恶从善,归化王道?”
蔡邕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因早年得罪中常侍王甫弟侄等宦官势力,被迫流亡江海长达十二年,袖口处磨损泛白的缎线,无声地记录着那些年的颠沛与辛酸。
然而,历经磨难,他的声音却依旧保持着那份特有的清越与从容,仿佛玉石相击:“德珪、文叔二位所言,确乃老成谋国、高瞻远瞩之论。昔年孝武皇帝时,董仲舒奏请‘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其核心要义,亦是为了统一思想,统合民心,奠定我大汉数百年来文治教化之基石。兴学重教,无论于何时何地,皆是善政、仁政。”
然而,他话锋陡然一转,指尖轻轻叩击着光洁的紫檀木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则,诸君需知,南阳之地,非同小可。郡内邓、阴、吴、樊诸姓,皆乃累世公卿、树大根深之着姓世族。彼等坞堡林立,庄园连绵,其中藏匿的徒附、佃农、部曲,乃至家生奴仆,数以万计。此乃彼等势力之根基,财富之源泉。”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若依循孔夫子‘有教无类’之崇高理想,强行推行,令这些奴仆、佃农之子弟,与士族贵胄之子孙同席而读,共研圣贤之道……此举,无异于以人力撼动九鼎,必将触动世家根本之利,其阻力之大,恐超乎想象!”
宋忠闻言,亦是深深叹息,脸上忧色更重:“伯喈公所言,正是我等所虑之关键。《盐铁论》中便有明言,‘士庶之别,犹天地之隔’。此非虚言。更何况,奴籍律法,自高皇帝定鼎之初便已明文载于《户律》,明确规定奴婢身份世袭,律比畜产。此乃朝廷定制,天下共识,岂可因一部之政而轻易更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提及一桩旧事,“去岁,只因樊氏庄园中数户佃农欲响应郡府招募,投军以求生机,樊家便敢悍然纵火,焚其屋舍,致三人活活烧死……其势之炽,其心之狠,可见一斑。若我等兴学,触及此等根本,彼等会作何反应,实在难料。”
精舍内的气氛,因这现实而残酷的问题,顿时变得有些凝重。炭火的噼啪声,似乎也清晰了起来。
“故而当以迂为直,循序渐进。”一个平静而富含力量的声音响起,正是始终沉默的许劭。他腰间的天机剑,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嗡鸣,仿佛主人的心意已决。他并未睁眼,但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他指下此刻陡然变得激越起来的琴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智慧。
“当下之急,并非一步到位,强求世家释放奴仆、变革千年之俗。而是应先着眼于收纳平民、自耕农,以及愿意归顺的黄巾降卒之子弟入学。此部分人数量已然不少,且阻力相对较小。待到此部分学子学有所成,学风蔚然形成,郡府威信更立之时,再因势利导,劝说各家世族,允许其庄中仆役、佃农,于农闲时节,入乡塾旁听《急就篇》以识字,《九章算术》以明数,使其能更高效地为主家经营田亩、管理账目,于主家亦是有利之事。如此,阻力自会大减。”
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如电,直射向主持此会的蔡瑁与庞季:“譬如大禹之父鲧治水,只知堵截,终致失败。而禹则疏浚河道,导水入海,方成功德。治理南阳人心,亦当如是。先疏其流,安抚大多数;后浚其源,潜移默化,改变根本。此方为长治久安之策。”
蔡瑁与庞季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与赞同。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月余之前,在太守府那间布满沙盘的军议厅中,孙宇指着南阳郡沙盘推演时的情景。
那时,孙宇亲手将代表伏牛山匪患的朱红色小旗逐一拔起,却又将代表新兴学塾的青色竹签,一枚一枚,精准地钉入伏牛山周边的每一个村落、每一个乡亭。
“百年树人。”
孙宇执起最后一枚竹签,用力钉入宛城的位置。
南宫晟离开了守卫森严的太守府,并未依照常理立即远遁,或是迫不及待地返回伏牛山。一种复杂难言的心绪驱使着他,让他如同幽魂一般,悄然隐没在宛城南市喧嚣的阴影之中。
此刻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南市虽经战乱,但在孙宇一系列鼓励商贸、稳定秩序的政策下,已初步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街道两旁,店铺的旌旗在晚风中招展,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车马碾过青石路面的辚辚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息的市井乐章。
他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用一个小布口袋装着大约半斛的粟米,正在一家药肆前,小心翼翼地与店主交换一小包治疗风寒的柴胡;几个总角稚童,举着简陋的竹马,呼喊着从巷口追逐跑过,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战争的阴霾从未降临过他们的世界;坊市的土墙上,新近张贴着郡府颁布的《劝学令》,那湿润的墨迹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吸引着一些识字的行人驻足观看。
一队头戴标志性赤色帻巾、腰挎环首刀的游徼(注:汉代基层治安官吏)巡行而过。他们步伐整齐,神情警惕,铜质的官印和黄色的绶带在暮色中隐约闪烁。
南宫晟认得这种装扮,这是赵空接手宛城防务和郡兵后,大力整顿吏治,从寒门、甚至平民中选拔出来的新吏。他们或许出身卑微,但执法严明,不惧豪强,与以往那些欺压百姓的胥吏截然不同。这一切细微的景象,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冲击着南宫晟那颗被仇恨、绝望和愧疚填满的心。
他突然想起了张角临终前,在广宗城外那座残破军帐中的呓语。
那时,大贤良师已是油尽灯枯,高热不退,紧紧攥着他的手,枯槁如鸡爪的手指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浑浊失焦的双眼,倒映着帐外钜鹿方向未曾熄灭的烽火,反复喃喃:“苍天已死……苍天已死……可黄天……黄天又当立在何处?立在何处啊……”
那声音里,充满了未竟理想的巨大不甘,以及……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前路的迷茫与对后果的恐惧?
那个曾经被他视为神明、指引他前进方向的形象,在此时此刻,与眼前这逐渐恢复生机的市井画面,与孙宇那句“踏出一条活路”的沉静话语,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而在方城山南州府学的精舍之内,关乎南阳未来文运的讨论与规划,仍在彻夜进行。烛火换了一茬又一茬,直至三更将尽,东方欲晓。
蔡邕铺开一方素白的缣帛,执起狼毫笔,饱蘸浓墨,开始亲自起草《南州府学规约》。他笔走龙蛇,墨迹淋漓处,尽显汉隶的庄重典雅与磅礴气度,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对经义的理解与对教化的期望。
许劭则取过记录各方意见的竹简,以他那柄闻名遐迩的天机剑代替刻刀,手腕微动,剑光闪烁处,不必要的字句被精准削去,碎屑纷飞如雪,新的内容被以指力刻上,效率奇高。
宋忠则与蔡瑁、庞季围坐一起,低声核算着郡中官田的岁入比例——孙宇已初步决定,愿以官田三成岁入,作为补贴府学及各地乡塾的常备资金,这是一项极其大胆且富有远见的决定,需要精确的计算以确保其可持续性。
当第一缕清冷的晨光,如同利剑般刺破厚重的云层,洒在方城山巅,也透过精舍的窗棂,映照在众人疲惫却带着兴奋的脸上时,南宫晟终于从市集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在晨曦中逐渐苏醒的宛城,然后毅然转身,向着伏牛山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山道崎岖,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在路过一处陡峭的岩壁时,他的目光被上面新刻的一行娟秀而有力的隶书小字所吸引。那字迹深入石理,显然是以不凡的内力刻就:
“春风过处,寸草亦生。”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微弱的火苗,骤然投入他冰封的心湖,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无法止息的涟漪。
与此同时,宛城太守府的最高处,一座用于观测星象的简易高阁上。孙宇独自立于栏杆之前,手中捏着一枚材质特殊、绘有朱砂符文的赤色符纸。他凝视着东方那轮正喷薄欲出的红日,指尖内力微吐,那枚赤符无火自燃,迅速蜷曲、化为一小撮灰烬,被晨风一吹,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也就在这一刹那,远在数百里之外,颍川郡阳翟县的一处清雅书斋内。一位身着月白深衣、风姿特秀的年轻文士——荀彧(字文若),正于案前批阅文书,忽然心有所感,蓦地搁下了手中的笔,起身推开轩窗,凝神望向南方天际。
但见紫微垣帝星之侧,一颗平日未曾留意、光芒却异常夺目的客星(注:古代对突然出现的亮星,如新星、超新星或彗星的统称),其光华在黎明前的夜空中,竟短暂地压过了紫微星的光芒,虽只一瞬,却已落入有心人的眼中。
荀彧那双清澈睿智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深深的讶异与思索之色,低声自语:“星象示异,应在南方……南阳之地,竟有如此变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