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深处,秋意已浓。
层林尽染,却不是诗画中的红叶烂漫,而是一种带着肃杀之气的赭黄与深褐。山风穿过嶙峋的怪石和枯槁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如泣如诉。这里地势险峻,千峰叠嶂,易守难攻,自古便是绿林豪强啸聚之所,如今更是成了南阳黄巾残部最后的栖身之地。营寨依山而建,简陋的茅屋和帐篷散落在避风的山坳里,炊烟稀落,人影寥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颓败与惶然。
一处陡峭如刀削的山崖之上,一道黄色的身影已然伫立良久,仿佛与山石融为一体。山风鼓荡起他宽大的黄袍,猎猎作响,更显其身姿的单薄与孤寂。正是张角座下四大亲传弟子之一,黄崆。
他面容算不上英俊,但线条刚硬,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挥之不散的忧悒与执拗。此刻,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山下那条蜿蜒曲折、被荒草半掩的小径,仿佛要将其看穿。自南宫晟执意要下山去方城山探访其妹南宫雨薇,黄崆的心便未曾有一刻安宁。他知道南宫晟与那身为官学博士的妹妹感情深厚,但也深知此际离开伏牛山险地,无异于自投罗网。孙宇坐镇南阳,手段雷霆,眼线遍布,岂会不知南宫晟的行踪?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日头从东天爬至中天,又缓缓西斜。就在黄崆几乎要认定南宫晟已遭不测,准备下令加强戒备之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山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沿着小径艰难而上。那身影不复往日的神采,步履显得有些蹒跚踉跄,一身玄色道袍更是沾满了尘土草屑,显得狼狈不堪。
正是南宫晟。
黄崆身形一动,如一片黄叶般悄无声息地自崖顶飘落,拦在了南宫晟面前。他并未立即开口,只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南宫晟,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疑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去见孙宇了?”黄崆的声音干涩,带着山风也吹不散的疲惫。
南宫晟抬起头,脸上混杂着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惊悸,有深沉的疲惫,更有一种信念崩塌后的茫然。他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
黄崆眉头紧锁,不解其意。
南宫晟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的郁结尽数吐出,声音沙哑地解释道:“我本意是去方城山见雨薇……我以为孙宇坐镇宛城,不会亲至那新建的府学。却没想到……他竟也在那里。”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方城山精舍外,与孙宇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手,“他的修为……比我们想象的,更加精进,更加可怕。”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甚至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自嘲:“当初在冀州,我与你,再加上宗先生,三人联手,虽未能留下他,却也足以令他重伤远遁。可是这一次……我在他手下,竟然走不出三十招。”
“什么?!”黄崆的眼睛陡然瞪大,几乎要凸出眼眶,脸上的肌肉因极度震惊而微微抽搐。饶是他心志坚毅,此刻也难免失态。孙宇,他还是人吗?他们师兄弟四人,得师尊张角亲传,天赋异禀,苦修多年,年纪轻轻便已踏入浮妄境巅峰,甚至触摸到流虚境的门槛,足以跻身天下高手之列,傲视同侪。便是那地榜之上的十大高手,多数也不过是流虚境界,能臻至通明境者已是凤毛麟角。而通阴阳之变,明天道之机,方是踏入天榜,与师尊、王瀚、宗仲安等“天道八极”比肩的资格。孙宇此人,当初以流虚境修为,就能在师尊、王越、宗仲安这等绝世人物手下周旋而不死,本就堪称异数。如今,他竟然能在三十招内击败已至流虚境的南宫晟?这等实力,这等恐怖的进阶速度,已非“可怖”二字可以形容,简直如同妖孽!
看着黄崆那震惊到几乎失语的模样,南宫晟嘴角的苦涩更浓,缓缓吐出了更惊人的事实:“是,我被他生擒了。毫无反抗之力。”
黄崆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凉。
南宫晟望着他几乎呆滞的眼神,语气反而变得异样的平静,继续说道:“然后,他放了我。”
“放了你?”黄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锐而嘶哑,“他为何放你?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来……劝降。”南宫晟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山道上,却如同惊雷炸响。
黄崆猛地后退半步,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充满了警惕与不敢置信,死死盯着南宫晟,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叛变的痕迹。“你……你应了他?”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南宫晟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缓缓摇头,目光坦然地迎向黄崆审视的眼神:“我还不曾叛变。”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迷茫,“黄崆师兄,我的心很乱……非常乱。孙宇的话,沿途所见,还有雨薇的处境……很多事,我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他抬眼望向营寨深处,那里有一座相对完好的木屋,是如今伏牛山黄巾残部名义上的最高决策者,也是他们最后的依靠——“宗先生”的居所。
“宗先生在么?”南宫晟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我想拜谒宗先生。”
黄崆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些,但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他深深看了南宫晟一眼,沉声道:“宗先生正在静室调息。你……随我来吧。”说完,转身在前引路,黄色的袍袖在风中摆动,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地带上了一丝悲凉。
第一百六十五章女儿心绪
方城山,南州府学。
虽是新创,但凭借蔡邕、许劭等大儒的名望,以及郡府不遗余力的支持,府学已初具规模,琅琅读书声取代了昔日的荒寂。学舍一侧,专门辟出几间清净的院落,供蔡邕、许劭等师长以及如南宫雨薇这般出色的女博士居住。
此刻,南宫雨薇却无心备课,也无心抚琴。她独自靠在院门的门框上,一双美眸失神地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晚菊,眼神空洞,没有焦点。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她清丽却带着轻愁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其神思不属。
“雨薇妹妹?”一个温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南宫雨薇恍若未闻,直到苏笑嫣和蔡之韵携手走到她面前,她才猛地回过神,仓促间想要敛衽施礼,却被蔡之韵一把扶住。
“行了,跟我们还需这般多礼?”蔡之韵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与苏笑嫣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她们二人与南宫雨薇相处日久,早已看出她这几日心事重重,眉宇间的忧色一日浓过一日。
苏笑嫣心思细腻,拉着南宫雨薇微凉的手,柔声道:“雨薇,可是又为你堂兄之事烦忧?还是……孙府君那边有了什么消息?”
南宫雨薇被说中心事,眼圈微微一红,咬了咬下唇,终于不再隐瞒。她将前几日南宫晟冒险前来寻她,以及孙宇随后出现,点破她南宫家与太平道的渊源,并要她劝说南宫晟归降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说到孙宇那看似平静却不容置疑的态度,以及南宫晟离去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她的声音不禁带上了几分哽咽。
苏笑嫣听完,秀眉微蹙,随即坦言道:“此事我知晓后,也曾去寻过孙府君,当面质问过他。”她语气平和,但话语内容却让蔡之韵微微咋舌。
蔡之韵掩口轻叹:“笑嫣姐姐,你竟敢直接去质问一郡太守?真是好胆魄!”她虽是蔡家贵女,深知礼法规矩,但也素知苏笑嫣性情外柔内刚,且因其父与蔡邕的交情,以及自身的才学,在孙宇面前倒也能说得上话。
南宫雨薇却是无奈地苦笑摇头:“我并非怪他……孙府君身负一郡安危,对太平道残余势力有所举措,本是应有之义。我只是……只是担心……”她欲言又止,眉宇间的忧虑几乎要溢出来,“我既担心孙府君手段酷烈,对我兄长不利;可又隐隐担心,兄长他性子执拗,万一……万一冲动之下,对孙府君不利,那可如何是好?”这矛盾的担忧,日夜煎熬着她的心。
苏笑嫣闻言,不禁莞尔,她拍了拍南宫雨薇的手背,笑道:“我的傻妹妹,你呀,这真是关心则乱!你且想想,孙府君是何等人物?他可是在巨鹿城下,面对大贤良师张角、剑圣王瀚、以及那位神秘的宗先生,这三位堪称当世无敌的高手围攻下,都能浴血奋战、重伤而不死的人!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可你看他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好好地执掌着南阳郡?反而每次重伤之后,修为似乎还有所精进。”她顿了顿,看向南宫雨薇,“反倒是你那位堂兄,我虽了解不深,但也知他少年成名,是张角座下杰出弟子,修为在年轻一辈中自是佼佼者。可若要与孙府君这……这简直非人的修为精进速度相比,”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只怕还真未必是对手。若真是一对一较量,依我看,南宫道主落败的可能性,恐怕更大些。”
南宫雨薇怔了怔,仔细回想孙宇过往的经历和如今深不可测的气度,再对比南宫晟虽天赋出众却终究局限,不得不承认苏笑嫣所言极是。自己确实是过于担忧,乱了方寸。
“好了,莫要再胡思乱想了。”蔡之韵是个爽利性子,最见不得这般愁肠百结的模样,她一把拉起南宫雨薇的手,另一手挽住苏笑嫣,笑道,“与其我们在这里凭空猜测,担心这个,忧虑那个,不如直接去宛城,当面问问他孙宇!事情已过去几日,他定然早已返回太守府。是擒是放,是战是和,总得有个说法!”
南宫雨薇还有些犹豫,觉得如此上门过于唐突。苏笑嫣却也觉得蔡之韵此法直接,便也点头赞同。南宫雨薇拗不过二人,加之心中实在牵挂,终是半推半就地被拉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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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太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