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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为谁忧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都尉府书房内,宽敞而肃穆,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黑漆书架,其上整齐码放着成卷的竹简与帛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陈旧纸张特有的气息,混合着角落里青铜兽炉中缓缓逸出的、清冽的松木炭香。一座造型古朴的青铜仙鹤衔灯树立在书房中央,九朵灯焰稳定地燃烧着,跳跃的金色光芒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也在光洁如镜的乌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摇曳变幻的影子,仿佛无声演绎着人心深处的波澜。

赵空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身着一件深青色云纹杭绸常服,腰间松松系着一条玄色丝绦,并未佩戴他从不离身的太极剑。他刚刚结束晚间的调息,周身气息沉静内敛,如同深潭之水,波澜不惊。

指尖轻抚过刚送来的军报,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窗外——庭院那端,太守书房灯火通明,映出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影。

与太守府共享的庭院,此刻早已被初冬浓重的夜色完全吞没,唯有廊下悬挂的几盏气死风灯,在凛冽的寒风中顽强地摇曳着,透出几圈昏黄而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假山嶙峋的轮廓和枯树枝桠的寂寥剪影。

而在庭院的另一侧,那间象征着南阳郡权力核心的太守书房,同样灯火通明,暖黄的光线透过细密的窗纸,将一个熟悉而挺拔、此刻却微微前倾、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出来,正伏案疾书,笔走龙蛇,仿佛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

赵空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手中那支温润莹白的玉质笔杆,冰凉的触感却无法平息他心头萦绕的那股难以排遣的、沉甸甸的忧虑。自那日蔡讽在府中设宴,看似闲谈实则步步为营地正式提出联姻之议后,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这位情同手足、誓同生死的大哥,身上那股与生俱来、宛如绝壁孤松般的孤高之气,似乎又沉淀了几分,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触及、几乎要与这冰冷夜色融为一体的寂寥。

他太了解孙宇了,了解他那颗被雄心壮志和家国天下填满的、几乎容不下其他琐屑的心,了解他为了心中那片宏图霸业可以如何近乎严苛地克制、甚至毫不犹豫地牺牲个人的情感与偏好。接受蔡氏联姻,纯粹是出于稳定南阳大局、联合本地最大豪强的政治考量,是这波谲云诡的乱世中,权衡所有利弊得失后,最理智、却也最显无奈的选择。

可正因如此,看得越是分明,赵空才更感到一种无声的、尖锐的痛惜,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心头。有些担子,注定要由最硬的肩膀来扛;有些路,也注定只能由最孤独的灵魂去闯,去承受那一路的冰霜与寂寥。

他轻轻放下那支仿佛也沾染了他心绪的朱笔,笔尖在砚台上留下一点残红,如同泣血。

他起身踱至窗前,伸手推开一丝狭窄的窗缝。凛冽的、带着枯枝与尘土气息的寒风立刻像找到了缺口般钻了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也吹动了他额前几缕未曾束紧、略显凌乱的发丝。他深深吸入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试图让脑海中纷乱如麻的思绪能借此清晰一些。

不由自主地,脑海中浮现出许劭先生当初护送重伤垂危、几近油尽灯枯的孙宇,千里跋涉,突破太平道与各方势力重重围堵,历尽千辛万苦才险死还生返回南阳的场景。那时的孙宇,奄奄一息,倚天剑却始终紧握在手,那双即便在昏迷中也偶尔睁开的眼眸里,燃烧着永不屈服的、令人心折的火焰。也想起了这一路走来,那位总是安静跟在队伍后方,沉默少言,目光却如同最忠诚的影卫,始终胶着在孙宇身上,片刻不离的江南女子——南宫雨薇。

她那双眼眸,平日里如同笼罩着江南三月迷蒙的烟雨,氤氲着化不开的温柔与朦胧,可每当视线落在孙宇挺拔而偶尔流露出疲惫的背影上时,便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担忧、倾慕,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无条件的追随。

那般清晰可见、纯粹炽热的情意,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虽不耀眼,却执着地闪烁,莫说他赵空,便是蔡邕公那般超然物外、洞察世情的长者,蔡讽那般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的政客,乃至心思各异的蔡之韵、蔡瑁等同辈,又有谁看不真切?

那分明是深陷情网、难以自拔、将一颗心毫无保留奉上的小女儿情态,纯粹得令人心颤,与这充斥权谋算计、冰冷交易的宛城官场,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只是……赵空眉头深深蹙起,形成一个饱含忧虑的川字。

蔡讽与蔡瑁,出身荆襄顶尖世族,数代积累,门第之见早已如同呼吸般融入血脉骨髓,成了不可动摇的信条。他们或许碍于蔡之韵的闺中情谊,或是维持世家表面的风度,对南宫雨薇、苏笑嫣能以礼相待,表面维持着一团和气,但这与从心底里真正认可其身份地位,完全是云泥之别,不可同日而语。在蔡讽这等将家族声誉和士族清流身份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视之为立身之本的老牌世家代表眼中,士族与地方豪强之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泾渭分明的天堑。

士族再清贫,持的是累世积累的清誉风骨,是经学传家、诗礼簪缨的文化正统与政治资本;而南宫家再富有,在江东根基再深,也不过是籍籍无名、靠武力和土地起家、缺乏文化底蕴与清望的“浊流”豪强,是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势力。更何况,南宫家还有那段资助黄巾、意图不轨的,足以让整个家族瞬间倾覆、万劫不复的旧事,这更是蔡家这等向来标榜忠君体国、维护朝廷正统的士族所鄙夷、不齿,甚至要划清界限的。而蔡邕公,身为当世鸿儒,海内文宗,学问渊博如海,其关注点自然更多放在学识修养与品行操守上,对他那位蕙质兰心、精通典籍、言行举止皆符合士族规范的义女苏笑嫣,自是更加看重、亲近,时常亲自指点学问,这也是人之常情,符合其身份。

想到这里,赵空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气息在寒冷的窗边迅速凝成一团模糊的白雾,旋即消散。世家大族的盘算,利益交织的罗网,远比江湖上的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要复杂、幽深、冰冷得多。

“你的心思,我岂不明白。“赵空望着灯焰轻声自语。案上摊开的《兵备》久久未曾翻动,各营冬季被服补给情况的汇总,朱笔批注才写了一半,浓稠的墨迹在竹简上缓缓晕开,尚未全干。

他整理了一下略微褶皱的衣袍,抚平那并不存在的痕迹,决定不再空自担忧,要去隔壁亲口问一问,听一听。有些话,他需得与大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哪怕只是听他亲口说出那个自己早已预料到的、冰冷的答案,也好过在此徒劳揣测。

穿过连接两府的那条铺着平整青石板、两侧高大墙壁上绘着宛城风物与先贤典故壁画的内廊,壁上的彩绘在廊灯映照下显得有些斑驳朦胧。值守的亲卫皆身着玄甲,腰佩环刀,见是赵空,皆无声地躬身行礼,甲胄发出轻微而整齐的摩擦声,动作划一,显是平日训练有素,军纪严明。他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径直走入那扇象征着南阳最高权柄的太守书房。

他起身行至廊下,值守的亲卫见是他,立即躬身行礼:“赵都尉。“

相较于都尉府的简练实用,太守书房更显恢弘、厚重,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地面铺着厚厚的、暗红色的西域绒毯,吸去了所有的脚步声,营造出一种极致的静谧。

四壁除了顶天立地的黑漆书架,还悬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笔法苍劲的山水画,以及一副用金文书写、笔力遒劲沉雄的《为政箴言》帛书。孙宇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那幅几乎占据整面东墙的巨大、详尽的南阳郡精细舆图之前。他依旧穿着白日里的玄色暗纹深衣,宽大的衣袖自然垂落,墨玉冠束起的长发一丝不苟,纹丝不乱。

烛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冷硬而孤独的轮廓,仿佛他整个人都已与这沉沉的夜色、与那幅描绘着江山社稷、万里河山的舆图融为一体,难以分割。唯有领口与袖缘以银线精心绣制的、繁复而流畅的流云纹,在跳动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寒星般冷冽、遥远的光泽。

“大哥。”赵空在距离那张宽大厚重的黑檀木书案约五步远处停下,出声唤道,声音在过分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了一丝微弱的回音。

孙宇并未立刻回头,依旧如同亘古存在的雕像般凝视着舆图,他的目光仿佛化作了有形的刻刀,在那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兵力驻防标记上细细游走、衡量、推演。舆图上,代表伏牛山张曼成匪患的区域,被朱砂笔醒目地、重重地圈出,猩红的颜色如同一个刚刚裂开的、流着脓血的疮疤,刺目惊心。旁边还以极其细密工整的小楷,标注着几个最新的兵力部署与推测的贼寇据点动向。

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疲惫,如同被拉至极限的弓弦,虽未发出呻吟,却已承载了超越极限的千斤重负。

赵空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默默顺着那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目光望去。“还在为伏牛山的事烦心?”他问道,语气中带着兄弟间无需掩饰的、深切的关切。

孙宇缓缓转过身,烛光终于完整地映照出他的脸庞。他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缺乏血色,眼下有着明显的、浓重的青影,显然是连日操劳、殚精竭虑、睡眠严重不足所致。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双眸子,依旧锐利如即将离弦的鹰隼之箭,深邃如不见底的万丈寒潭,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迷雾与精心的伪装,只是在那锐利得令人不敢逼视的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或不愿承认的迷茫与挣扎。

“烦心之事,又何止伏牛山。”

他走到那张宽大厚重、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黑檀木书案后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陷入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中,指节分明、却因久握笔杆而略显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如同心跳般的“笃笃”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指了指靠近火盆、铺着柔软锦垫的一张紫檀木圈椅——那是南宫雨薇前几日来时,常常安静落座的位置,示意赵空也坐。

一名身着素色窄袖襦裙、举止轻悄的侍女低着头,用红漆托盘端着一套精美的越窑青瓷茶具进来,动作娴熟地为两人奉上刚沏好的、冒着袅袅白气的热茶,茶汤澄澈,香气清冽悠长,是难得的蜀地蒙顶黄芽。

她自始至终低眉顺目,不敢多看,放下茶盏后便如同影子般迅速退下,并轻轻掩上了沉重的、雕着瑞兽图案的柏木门扉,将室外的一切寒气、喧嚣与窥探都彻底隔绝在外。

“今日蔡德珪又亲自押送了一批军械过来,”孙宇端起那盏温润如玉的青瓷茶盏,细腻的瓷壁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他却并没有立刻去喝,只是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盏壁,仿佛在汲取一丝微弱的人间暖意,以抵御心底漫上的寒意,“弓弩三百具,环首刀五百柄,皮甲二百副。说是其父特意从家族武库中调拨,并言明是‘嫁资’的一部分。姿态做得很足,几乎是迫不及待了。”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丝冰冷的讥诮。

赵空捧起自己那盏茶,氤氲升腾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沉静而带着忧虑的面容。“蔡公此举,一是在表明联姻的诚意,希望尽快将此事落定,二来,恐怕也是在提醒大哥,莫要忘了当日的承诺,需得尽快将婚事提上日程,以免……横生枝节。”他看得分明,这些世家大族的馈赠,无论包装得多么精美,言辞多么动听,从来都不是无偿的,每一份看似厚重的“好意”背后,都早已标好了隐形的价码,等待着连本带利的收回。

孙宇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近乎刻薄的弧度,将那盏依旧滚烫的茶轻轻放回案上,青瓷与檀木相碰,发出一声清脆而孤零零的鸣响。

“我岂会不知?”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迟疑与微妙波动,仿佛坚不可摧的冰层之下,有暗流正在悄然涌动,“只是……我当日应允蔡家联姻之时,权衡的是南阳大局,是荆襄世族的态度,是未来可能的朝堂风向……确实未曾仔细思量,或者说,有意忽略了,中间……还横着南宫雨薇这一层关系。”

他这话说得极轻,仿佛是在对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自言自语,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不确定与一丝几不可察的……怅惘。但在这落针可闻、唯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的静谧书房里,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带着涟漪钻入了赵空的耳中,在他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

他这位大哥,心思缜密如发,于军政大事、天下大势算无遗策,掌控力超乎常人,但在某些更为幽微、更为私密、属于“人”的情感领域,却迟钝得令人无奈,或者说,他并非真正的迟钝,而是有意无意地、近乎本能地将那些与心中霸业无关的、属于“个人”的情感波动,视为弱点,强行屏蔽、压抑在了那扇由沉重责任和炽热野心共同铸就的冰冷心门之外。

“大哥,”赵空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置于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仔细斟酌着最恰当的词语,缓声道,声音低沉而恳切,带着不容忽视的认真,“蔡讽选择在那个时间点,如此突然而又正式地提起联姻,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恐怕……不仅仅是看中大哥未来的潜力,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政治投资。或许,他也觉得,或者说,是‘担心’,南宫姑娘与大哥走得过于近了,近到……可能影响他蔡氏女将来在府中的地位,近到……可能让大哥与‘不清白’的势力牵扯过深,从而损害他与大哥联盟的‘纯粹性’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