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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为谁忧

孙宇眸光骤然一凛,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雪亮闪电,瞬间驱散了方才那片刻的迷惘与柔软,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锐利,甚至带着一丝被触及逆鳞般的、凛然的寒意。

“不错。”

他斩钉截铁地肯定,语气转冷,带着洞悉世情与人心的犀利嘲讽,仿佛要将那瞬间的动摇彻底冻结,“一旦我与背景复杂、且与太平道有着洗不清的牵连的南宫家族,尤其是与南宫晟那样立场明确、行为偏激的人,扯上过于密切的关系,在那些自诩清流、将门第声望看得高于一切的士族心中,我孙文韬的分量,我南阳太守府的‘清白’与‘正统’,自然会大打折扣,甚至蒙上难以擦拭的阴影。”

他站起身,玄色衣袂随着他猛然站起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在柔软厚实的地毡上无声拂过,带起微弱的气流,“朝中的张温(蔡讽姐夫),荆州本土看似为我效力、实则时刻观望、待价而沽的蔡家、蒯家,他们都不会愿意看到,他们选中的、投入了政治资本的‘潜力股’,与一个有着‘污点’的地方豪强纠缠不清,这会影响他们的清誉,也会让他们的投资变得充满不确定的风险。”

他开始在书案前那有限的空间里缓缓踱步,步伐沉稳而有力,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着权力的边界,权衡着利益的得失,也像是在借此动作,压抑着内心某种翻涌不息、试图破冰而出的情绪。

“我与蔡家、蒯家,乃至朝中的张温,本质是合作,是互利互惠的政治联盟。他们需要我这个手握实权、在陛下(此时灵帝已崩,少帝刘辩初立,但董卓即将擅权,时局诡谲莫测)那里或许还挂了些名号、有一定自主行动能力的人,来保障他们在荆州的核心利益不受侵害,对抗可能的外来威胁(如袁术、刘表等),甚至在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大乱局中,为他们占据一个有利的、可进可退的位置。而我,”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冷而精准的箭矢,直射向赵空,眼神深邃得令人心悸,仿佛能将人的灵魂看穿,“我需要他们的资源、他们盘根错节的人脉、他们在本地的巨大影响力,来稳固南阳这个来之不易的根基,来积蓄力量,图谋更远大的未来。”

他微微停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洞察一切的自嘲,“若不是张温提前向蔡讽透露,我是陛下暗中布局、意在平衡各方势力的一步棋,你以为,蔡讽、蒯越这些眼高于顶、门第观念根深蒂固的世家代表,会对我一个没有显赫士族出身、起于行伍的‘边地武夫’,如此百般关注,礼遇有加,甚至不惜以嫡女联姻,进行如此深度的捆绑?”

这番毫不留情、剥去所有温情面纱的剖析,将笼罩在冠冕堂皇言辞下的、冰冷残酷的政治现实,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摊开在了赵空面前。赵空沉默了下去,他端起那盏已经微凉、苦涩滋味更显的茶,缓缓饮了一口,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寒意。

他虽不喜这些蝇营狗苟的算计,不喜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此明码标价、置于利益的天平上衡量,但他也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就是他们必须面对、必须适应、甚至必须娴熟运用的现实,是乱世中生存与发展、直至问鼎的残酷法则。

“那……南宫姑娘……”

赵空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与艰难,他还是将话题引回了那个令人揪心、处境尴尬的女子身上,“她……知道大哥与蔡家的约定吗?她……日后,该如何自处?”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在雨中离去、背影单薄而决绝的女子,在得知这一切后,眼中可能出现的、破碎的光芒。

孙宇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回案前,伸出右手,食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点在舆图上那个代表伏牛山的、被朱砂圈出的、刺目惊心的位置,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穿那坚韧的帛面,留下一个永恒的印记。

“当下的要务,是彻底平定匪患,肃清南阳境内的太平道与黄巾残余!这是根基,不容有失!”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金铁交鸣般的决断,仿佛要借此驱散所有不必要的软弱情绪,“张曼成盘踞伏牛山已久,熟悉地形,麾下不乏积年亡命之徒,且与太平道核心力量勾结颇深。若一味强攻,即便能胜,也必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南阳本就薄弱的根基,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届时,内外交困,后果不堪设想。”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计算光芒,那是属于顶尖战略家的眼神,摒除了一切个人好恶与情感牵绊,只剩下对全局利益的精确权衡。

“太平道这棵大树,远比世人看到的更加根深蒂固,盘根错节。除却已被剿灭的张角三兄弟,其下尚有十三位太平道主,分管各州郡教务,潜藏极深,如同暗夜中的毒蛇;十三位太平令,执掌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力量,行踪诡秘,专司暗杀、情报与破坏;更有张角亲传的八大弟子,个个道法武功深不可测,是太平道的中流砥柱与核心战力。而最令人忌惮的,”

他的语气变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极少流露的敬畏,“是那凌驾于众生之上、被誉为‘人间无敌’的天榜‘天道八极’,那八位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已超越凡俗武学范畴的绝世高手,皆与张角有着千丝万缕、非同寻常的联系,关系匪浅。张角虽死,但这些潜藏在水面下的庞大势力并未消散,反而因为失去了明确的领袖,藏得更深,行动更加诡秘难测,也更加……可怕。”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极重,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

“大哥是想……对他们进行劝降?”赵空立刻把握到了孙宇话语中隐含的、极具风险却又可能收益巨大的战略意图,心脏不由得微微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不错!”孙宇沉声道,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张曼成麾下,除了那些被裹挟的、只为求一口饭吃的普通黄巾士卒,还有白歧、黄崆等太平道真正的中坚力量,是太平道的死忠与骨干。这些人,对太平道的内部架构、隐秘据点、未来计划、乃至与‘天道八极’可能的联系,都知之甚详。若能成功劝降他们,不仅能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解决伏牛山之患,避免更多无谓的伤亡与生灵涂炭,更能从中获取关于太平道核心机密的重要情报,这对于我们未来应对这个庞大而危险的组织,摸清‘天道八极’的动向与意图,至关重要!这甚至可能关系到未来整个天下的走向与气运!”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牵引着,飘向窗外那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冰冷的砖石与距离,看到那个在秋雨潇潇之夜,带着一身被雨水浸透的寒意与深入骨髓的决绝伤痛转身离去的背影,语气也随之变得有些复杂难明,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承认的波动:“而南宫晟……他是张曼成的重要臂助,在太平道内部也似乎有一定地位,并非寻常角色。更重要的是,他与南宫雨薇关系匪浅,是血脉相连的堂兄妹,这份血缘羁绊,或许……是唯一可以利用的缝隙。他是我们目前唯一可能接触到的、能与张曼成核心圈子说上话、甚至可能影响其决策的关键人物。我希望……能借助南宫雨薇的这层血缘关系,尝试接触并劝降南宫晟,若能成功,便可作为撬动张曼成整个集团的、最有力的支点,进而影响甚至兵不血刃地瓦解整个伏牛山的匪患。”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角落里的青铜兽炉中,上好的银骨炭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微爆裂声,那微弱的声音反而更衬得这寂静深沉如万古长夜,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赵空静静地看着孙宇冷峻而坚定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仿佛刀削斧劈般的薄唇和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热的黑眸,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所有酸甜苦辣的调料铺,混乱不堪。

他完全理解孙宇的战略考量,这确实是当前形势下,破解伏牛山困局、甚至能为未来对抗太平道核心力量获取先机的、风险与机遇并存的绝佳途径,从纯粹的理智和功利角度出发,他无法、也无力反驳。但是,利用一个女子,一个明显对大哥怀有真挚、甚至可以说是卑微而执着情意的女子,去完成这样充满了未知危险与道德困境的政治与军事谋划,将她置于家族血缘与个人情感、忠诚与背叛、良知与生存的两难绝境……

如此,当真妥当?

良久,赵空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充满了无尽的无奈与挣扎。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有任何回避,而是直直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其中有理解,有忠诚,有痛惜,甚至隐隐有一丝质问,直视着孙宇那双仿佛能冰封世间一切情感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如同重锤般问出了那个自谈话开始,就一直沉甸甸压在他心底、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问题:

“大哥……你利用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去行此等险事,将她置于风口浪尖,置于亲情的对立面,让她去面对可能众叛亲离的局面……难道心中,就……毫无半分惭愧么?”

这句话,不高,不响,却如同九天之上骤然炸响的惊雷,带着震碎一切伪装、拷问灵魂本源的力量,在这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微响、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的书房中轰然炸响!

孙宇那始终挺拔如松、仿佛能独自扛起整个天下倾塌之重量的身躯,在听到“惭愧”二字的瞬间,几不可察地、但确实明显地剧烈一震!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疾风,吹动了案上那九朵稳定燃烧的灯焰,使之疯狂摇曳,明灭不定!那双总是锐利如刀、洞悉世情、仿佛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永远冷静如冰的眼眸中,第一次在赵空面前,闪过了一丝猝不及防的、近乎狼狈的剧烈波动,以及一种被最信任的人、用最尖锐的言辞、狠狠刺入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处才会有的……剧烈刺痛与难以抑制的慌乱!

惭愧?

这个词,对于一心追求那至高无上霸业、早已将个人情感、儿女私情视为不必要的拖累、甚至是可以随时为了更大目标而牺牲的筹码的他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尖锐,太过……诛心了。它像一把淬了剧毒、冰冷无比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撬开了他层层设防、冰封已久的心湖最深处的一角,让他猝然窥见了那被自己刻意深埋的、连自己都不愿去面对、去承认的阴影与……罪恶感。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立刻厉声反驳,想用惯常的、无懈可击的冷静与理智来迅速武装自己,想说出那些早已烂熟于胸、冠冕堂皇的言辞,诸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南阳数十万百姓的安危、为了天下未来的安定,个人的情感与小小的牺牲微不足道”、“她是南宫家的人,这是她无法摆脱的宿命,也是她可以为家族赎罪的机会”……

但最终,那些早已准备好、冰冷坚硬如同铠甲的说辞,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挣扎着,却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他只是用力地、近乎凶狠地抿紧了那线条冷硬、此刻却微微颤抖的薄唇,将那双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充满了剧烈矛盾、深刻挣扎,甚至是一丝难以掩饰的自我厌恶与痛苦的眼眸,用力地、近乎凶狠地转向窗外那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要将那不该有的、属于“人”的脆弱情绪,彻底放逐到那永恒的虚空与永夜之中,让它们在绝对的黑暗中彻底湮灭。

唯有那垂在身侧、紧紧握成拳、隐藏在宽大玄色袖袍下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指节扭曲,呈现出一种失去所有血色的、骇人的青白,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地泄露了他内心此刻远非表面这般平静无波、冷酷决绝,而是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与无声的、近乎撕裂般的煎熬。

窗外,夜风呜咽,愈发凄厉,卷起枯枝上最后几片顽强的残叶,发出如同怨灵泣诉般的声响,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坚硬的窗棂,似乎也在为这条注定充满了冰冷权衡、无奈牺牲、情感悖论与灵魂拷问的、通往权力之巅的孤独之路,发出沉重而悲凉的无尽叹息。

那风声,像是千万个冤魂的合唱,萦绕在太守府的上空,久久不散。

门被轻轻合上,书房内重归寂静。孙宇依然立在窗前,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抬手轻触窗上凝结的霜花,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他警觉地抬眼,却只看见一只夜雀扑棱着翅膀掠过庭院,惊落枝头树梢。

“兼济天下......“他喃喃自语,指尖的玉佩冰凉刺骨。

远在城西别院的南宫雨薇此时正从梦中惊醒。她拥衾而坐,望着窗外月色,心头莫名一阵悸动。案上还摊着白日里临摹的字帖,墨迹已干,恰是《诗经》中那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