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黑暗中,骤然传来了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
这声音初时细密如雨打芭蕉,旋即变得沉重如擂战鼓,由远及近,踏碎了山野间最后的宁静。马蹄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前蹄落、后蹄起,三十七骑竟踏出千军万马的气势。这绝非太平道那些乌合之众杂乱无章的奔袭,也非黄巾残部散兵游勇的喧嚣,而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精骑才有的节奏!
孙宇强提几乎涣散的精神,五指收紧,青筋暴起的手指死死握住倚天剑柄。他目光如电,穿透沉沉夜幕,锐利地投向声音传来的西北方向。只见数十骑黑影如离弦之箭,冲破层层夜色,马蹄踏碎荒草,溅起漫天尘土。
当先两骑,在朦胧月色下显得尤为醒目。
左侧那员将领,年约四旬,面如重枣,在夜色中仍隐隐泛着赤光。颌下微须根根如戟,随着疾驰在风中颤动。他生得豹头环眼,眉骨高耸,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如同两颗寒星。此人手持一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长柄马槊,刀背厚达寸余,刀锋在月光下流转着暗沉的血色。虽未披甲,只着一身玄色劲装,但那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沙场悍将气息,已如实质般扑面而来,令周遭空气都为之一肃。正是南阳黄忠。
右侧那位,则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士子。他身着蜀锦裁制的深衣,领口袖缘以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腰间悬着和田白玉佩,随着马背起伏叮咚作响。面容与蔡之韵有六七分相似,都是那种世家大族精心养育出的俊秀,只是眉宇间更多了几分身为嫡子的矜骄与此刻难以掩饰的焦灼。纵是深夜疾驰,他的发髻依旧一丝不苟,冠缨随风飘扬,正是蔡讽嫡子蔡瑁!
“府君!果真是您!”
距离尚有十余丈,蔡瑁便猛地勒紧缰绳。那匹通体雪白的河西骏马长嘶人立,前蹄尚在空中踢踏,他已迫不及待地滚鞍下马,动作虽显仓促却仍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韵律。他快步冲到孙宇面前,甚至来不及整理凌乱的衣冠,脸上满是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与深切的忧虑:
“听闻北面动静巨大,火光冲天,金铁交鸣之声传遍四野!家父在宛城坐立难安,忧心如焚,特命瑁与汉升将军,率家中仅有的三十七骑部曲,连夜出城,前来接应!”
他语速极快,目光飞快地扫过孙宇满身的血迹、破损的袍服,以及那张在月光下苍白如纸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惊悸:
“幸好…幸好赶上了!若是再迟片刻…”
说到这里,蔡瑁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搀扶,却又碍于礼数停在半空,只能焦灼地搓着双手。
然而此刻,孙宇心中猛地一沉。
不是因为蔡瑁的到来,而是因为这份近乎诡异的“精准”!
他这一路从八公山潜行至此,昼伏夜出,专拣荒僻小径,时而涉水溯溪,时而穿林越壑,凭借《流光剑典》对气机流转的敏锐感知和对反追踪的精湛造诣,便是宗仲安那等天道高手和太平道那些熟悉地形的游侠,也需要花费偌大力气搜寻追踪。而蔡家,这个以经营田庄、结交士人着称的南阳着姓,是如何在这茫茫黑夜、错综复杂的百里山野中,如同亲眼目睹般精准找到他这最后藏身之所的?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他的理智。
蔡瑁何等精明,立时捕捉到孙宇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疑虑与审视。他连忙解释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与诚恳:
“府君勿疑!是家中…家中安插在太平道内部多年的眼线,拼着暴露的风险,冒死传出消息,言及宗仲安与张曼成残部在此方向布下三重埋伏,欲对府君行不轨之事。家父闻讯,心急如焚,这才不顾郡中非议,命我等星夜来援!”
一旁的于吉,此刻却轻轻笑了笑。那笑容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机巧,他手中拂尘微微一摆,声音平和如深潭之水,清晰地传入孙宇耳中,却未惊动旁人:
“府君不必多虑。荆州蔡氏,自前汉昭帝时便扎根南阳,历两百年经营,其势力盘根错节,千丝万缕,渗透州郡各个角落。有如此能耐,实不足为奇。”
老道目光深邃,望着远处黑暗中隐约的山峦轮廓:
“以其家族遍布荆州各郡县的产业、商铺、庄园为依托,构建的眼线网络,未必就比太平道那等草莽组织逊色。太平道暗中往此方向大规模调动人手,粮草转运,马匹聚集,如此明显的动向,岂能完全瞒过这些地头蛇的耳目?”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洞悉世情的淡然:
“既然能察觉到太平道的异动,顺藤摸瓜,结合地形、时间和各方消息,推断出府君您可能被困的大致区域,对蔡家而言,也并非什么不可能之事。”
孙宇闻言,目光微闪,心中的疑虑稍减,但对蔡家潜藏的实力与在这南阳郡内无孔不入的影响力,却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这绝非仅仅是一个富庶的士族那么简单,其背后隐藏的能量,恐怕远超他这位新任太守的想象。
蔡瑁见孙宇神色稍霁,这才松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脸上忧色却更重:
“府君,情况实在不妙!据可靠消息,荆州境内的黄巾残匪,听闻张曼成在此现身,又有太平道串联,颇有死灰复燃之势!各地蛰伏的贼寇都在暗中串联!”
他指着北方黑暗的山影,语气急促:
“那张曼成自去岁主力被左中郎将皇甫嵩击溃于宛城西郊后,便如丧家之犬,率千余残部流窜于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此时定然是与南宫晟等太平道妖人沆瀣一气,欲对府君行那不轨之事!”
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孙宇的衣袖:
“府君!此地凶险,绝非久留之所!还请速速随我等离开这是非之地,返回宛城再从长计议!”
孙宇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这笑意浸透了疲惫与无奈。
自正月从帝都洛阳返回南阳,至今已近六月。这近半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无一日安宁。不是遭遇太平道层出不穷的刺客暗杀,便是面对黄巾军各股残部的围追堵截。朝堂上的明枪,江湖中的暗箭,早已将这具身躯摧残得千疮百孔。
若是全盛时期,内力充盈如江河奔涌,精神完足似皓月当空,莫说是南宫晟、张曼成之流,便是那张宝、乃至宗仲安亲至,他凭借手中这柄倚天剑与《流光剑典》之精妙,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何曾会将这等阵仗放在眼内?
然而此刻——
他微微阖目,感受着体内空空如也、几乎枯竭的内力,经脉中宗仲安那道掌力残留的阴寒气息依旧如同万千细针在不断攒刺。长时间的奔波、饥饿、失血,让阵阵眩晕与虚弱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最后的意志。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此刻莫说三五成,便是能勉强发挥出一二成,都已是侥天之幸!
就在蔡瑁话音刚落的刹那——
异变陡生!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