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残阳如血。
东海的海面上,原本湛蓝的海水此刻浑浊不堪,漂浮着无数焦黑的木板、破碎的船帆,以及……数不清的尸体。
“轰——隆——”
定海号的蒸汽机还在低沉地咆哮,巨大的明轮拍打着海面,卷起暗红色的浪花。
前方十里开外。
吴国水师残存的几百艘艨艟斗舰,正像是见了鬼一样,拼了命地往南逃窜。
甚至为了减轻重量,吴军士兵疯狂地将船上的辎重、备用帆缆,乃至受伤的同袍,统统扔进了海里。
他们是真的被吓破胆了。
天降火雨,铁船横冲。
这根本不是打仗,这是神罚。
“侯爷!他们要跑进浅水区了!”
副将抹了一把脸上的油灰,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岛礁群,急声道:“咱们的船吃水太深,进不去!是不是放小艇追?”
展照站在指挥台上,手里的瓜子已经磕完了。
他眯着眼,看着那些如丧家之犬般的吴国战船,又低头看了看脚下这艘庞大的铁甲巨兽。
追?
拿什么追?
这“镇海级”宝船哪里都好,坚固、火力猛、撞击力强。
但唯一的缺点就是——重。
太重了。
虽然有墨翟改进的蒸汽机,但拖着这么一身厚厚的铁皮,能跑出现在的速度已经是烧高香了。
对面那些吴国船,全是轻木头做的,一旦顺风顺水跑起来,那就是兔子撒鹰,溜得比谁都快。
“追个屁。”
展照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
“咱们是正规军,是陛下的王师!”
“不能做这种丢面儿的事。”
他转过身,一脚踢开脚边的一个空弹药箱,骂骂咧咧道:“再说了,咱们的煤不要钱啊?这一里地烧出去的煤,够老子在京城最好的酒楼摆一桌了!”
副将嘴角抽搐了一下。
明明是追不上,侯爷您非要说是为了省钱。
“传令!”
展照大袖一挥,那姿态像极了刚收完租子的土财主。
“停止追击!穷寇莫追,给这帮孙子留条裤衩回去遮羞!”
“让白衣军去打扫战场!记住喽,只要是值钱的,哪怕是一颗铜钉子,也给老子扣下来!”
“咱们可是花了六百万两银子造的港口,得从这帮吴国人身上找补回来!”
“是!”
随着令旗挥动,庞大的大夏舰队缓缓减速,开始在海面上画出一个巨大的弧线,调头返航。
……
入夜,定海号,提督舱房。
展照卸下了那一身沉重的明光铠,整个人瘫在太师椅里,手里端着一杯酒,轻轻摇晃着。
“侯爷,战损统计出来了。”
书记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把一本账册放在桌上,神色间难掩兴奋。
“此役,我军击沉吴船一千二百余艘,烧毁八百余艘。”
“斩首……大概三万余级,俘虏一万二。”
“我军……”书记官顿了顿,声音拔高了几分,“镇海级宝船无一沉没!”
“仅有三艘因撞击过猛,船头铁皮轻微凹陷。”
“白衣军伤亡两百,多为跳帮时滑倒摔伤。”
大胜。
完胜。
史无前例的完胜。
按理说,作为主帅的展照此刻应该狂喜,应该立刻写奏折向陛下报捷,然后等着加官进爵。
可是,展照没有笑。
他盯着那杯酒,陷入了沉默。
书记官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了,冷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只能垂手站立,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
“把笔拿来。”展照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书记官连忙递上毛笔。
展照接过笔,在账册上重重地画了几笔,然后又在那“俘虏一万二”的后面,添了一句话。
【皆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然,此战之功,非水师一家之功。】
他抬起头,看着书记官。
“去,把这份战报改一改。”
展照淡淡地说道,“加上几笔。”
“就说……此战之所以能胜,全靠工部孙尚书造的船坚固,工科院研发的火炮犀利,户部赵尚书调拨的粮草充足。”
“还有……”
展照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再加上一句,此战指挥,多赖随军的几位副将——特别是欧阳浩、王腾那几个世家子弟,作战勇猛,身先士卒。”
书记官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道:“侯爷,这……这欧阳校尉他们,今天就是在船上放了几枪,连血都没沾啊……这功劳……”
“让你写你就写!”
展照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杯里的酒洒出来几滴。
“哪那么多废话?”
他站起身,走到舷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大海,声音变得低沉而无奈。
“小子,你记住。”
“这仗打赢了,是本事。但能不能活下来,那是学问。”
“咱们水师这次风头太盛了。”
“三百艘船,灭了人家几千艘。这战绩报上去,陛下是高兴了,但有些人……未必睡得着觉。”
展照的脑海里,浮现出京城那位总是笑眯眯、实则深不可测的年轻皇帝,还有那位把持朝政多年的“老狐狸”王忠。
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是用无数名将的脑袋写出来的。
现在的展家,已经是定海侯,掌管着大夏最精锐的水师。
若是这次再独吞了这灭国之功,下一步该赏什么?
异姓王?
那是催命符!
“咱们是纯臣,是孤臣。手里握着刀把子,就得学会把肉分出去。”
展照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特别是欧阳家、王家那几个小子,给他们分点功劳,那是给他们背后的家族面子。”
“大家雨露均沾,这朝堂上才没人盯着咱们挑刺。”
“懂了吗?”
书记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下官……明白了。这就去改。”
“去吧。”
看着书记官退出去,展照长叹了一口气,重新瘫回椅子里。
“唉……”
“皇权独揽,乾纲独断。”
“陛下虽然看着年轻,但这帝王心术,真是玩得炉火纯青。”
“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想多活几年,就得学会当孙子,当傻子。”
展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苦涩。
哪怕是西域进贡的美酒,此刻喝在嘴里,也是一股子说不出的苦涩。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报——!”
一名浑身湿透的探子冲了进来,单膝跪地。
“侯爷!陆军那边有消息了!”
“哦?”展照眼睛一亮,“郭巨那个老阴货打到哪了?是不是已经破了虎牙关,直逼金陵了?”
按照展照的推算,郭巨带着十万玄甲军,对付吴国那帮残兵败将,还不是切瓜砍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