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运河水，载着四十余艘大小船只，缓缓南下。沿岸则是为数众多的骑兵和步兵，举着火把列队而行。
运河上，一艘较大的漕船上，满洲正白旗固山额真准塔凝望着手中那封由快马疾驰数百里送来的军令，眉头渐渐锁紧。
“王爷信上说，他自渡过淮河，从盱眙到天长的这一路，多次受到明军小股部队袭击，前锋遭到伏击，后勤粮草被焚，虽然总体受损失不大，但不堪其扰。又担心驻扎淮安的刘泽清攻击自己的后路，所以命我等加快进军，佯攻宿迁、清河，对其进行牵制。王爷有令，我等自当遵从。”准塔将信纸放在案上，看向身旁坐着的一位文官打扮的中年人，“赵先生，你久在山东当官，熟知情势，你觉得如何？”
此人乃早就降清的山东右参政赵福星。他捻着颌下短须，脸上满是忧色：“军门，非是下官怯战。那刘泽清盘踞淮安多年，部下号称五万，即便剔除空饷虚数，战兵两万总是有的。且淮安城高池深，更有黄河为之屏障，易守难攻。我军满打满算不足八千，又要分兵守御徐州，此番能动用之兵更少。以此薄旅，欲行牵制，恐力有未逮啊。一旦被其窥破虚实，倾巢来攻，我等危矣！”
准塔站起身，走到船舷边，望着两岸缓缓后退的枯苇。他何尝不知此行凶险？但多铎军令如山。
“赵参政你说的有道理，但是豫亲王信中明言，我等只需‘多布旗帜，以为疑兵’，并非真要我军渡河攻坚。况且，”他回身，指了指船队后方那几艘吃水颇深的货船，“我军有红夷大炮十位，大将军炮四十余位。那刘泽清，不过是首鼠两端之辈，见我军容严整，火炮犀利，又岂敢轻易出城浪战？”
他顿了顿，决然道：“他若固守，我等便完成了豫亲王牵制之命；他若真敢出来……哼，我八旗勇士，正可叫他见识见识厉害。”
赵福星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准塔心意已决，且所言亦非全无道理，只躬身道：“额真深谋远虑，只是……还需万分谨慎才是。”
准塔不再多言，目光重新投向黑暗中雾气朦胧的运河古道。如今策略已定，接下来，便是将这雷霆之势，砸向那看似固若金汤的淮安防线，将这出“佯攻”的戏码，唱得足够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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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色未明，宿迁城外的运河水面被浓幕笼罩。水寨的望楼上，值夜的军士抱着长枪，脑袋一点一点，正与瞌睡纠缠。蓦地，一声沉闷的巨响撕裂了黎明的静谧，仿佛天边滚过的怒雷，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骇人。
水军参将吕延绮从睡梦中被惊醒，他从行军榻上坐起，侧耳倾听，心脏狂跳。
“何处炮响？”他厉声喝问，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与惊惶。
帐外已是一片鼎沸。脚步声、惊呼声、兵器碰撞声、船只无序碰撞的闷响乱作一团。亲兵连滚带爬冲进来，面无人色：“军门！是炮！北边，北边打来的炮！”
吕延绮来不及披甲，抓起佩刀冲出大帐。雾气浓重，视野依旧模糊。只见码头上人影幢幢，如同没头苍蝇般乱撞。兵卒们争抢着冲向停泊的船只，推搡、叫骂、哭喊声响成一片。一艘满载兵士的哨船因争抢过于剧烈，翻侧倾覆，船上的人如下饺子般落入冰冷的河水，扑腾呼救之声凄厉刺耳。另一艘较大的漕船则被远处飞来的炮弹正中船身，木屑纷飞如雨，船上兵士一片惨呼之声。
马蹄声疾，陆营参将金玉卿带着十余家丁骑马狂奔而至，勒马时溅起一片泥水。他头盔歪斜，急声道：“吕军门，是东虏！鞑子的兵马沿运河下来了！快走！”
吕延绮脸色煞白，惊呼道：“我家小还在城中！待我遣人去接！”
金玉卿的声音带着绝望：“迟了！宿迁县令张守身那狗贼早已暗通东虏，此刻城头怕是已换了旗帜！你我皆成孤军，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吕延绮闻言僵立当场，心中一片混乱。他目光扫过混乱不堪的码头，耳边尽是麾下士卒慌乱惊呼和哀嚎，远处震耳欲聋的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呼啸声破空而至。
“噗！”
炮弹就从他身边咫尺飞过，只见随军多年的老师爷已倒在血泊之中，半个头颅不翼而飞，红白之物溅了吕延绮满身满脸。温热的、粘稠的触感顺着脖颈流下，鼻端是浓郁的血腥与火药混合的焦臭。
这一下，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镇定。
吕延绮身躯剧烈颤抖，猛地拉过一名亲兵，嘶声力竭地大叫，声音扭曲得不成样子：“降了！我们降了！快喊！快喊啊！让东虏莫再开炮！莫再开炮了！！”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眼神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那腥膻的脑浆血迹，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