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细雨,如烟似雾,笼罩着南京城北草鞋洲以东的江面。一支船队悄无声息地逆流而上,在三岔河口处灵活地拐入水流相对平缓的夹江,缓缓靠向预先清理过的码头。船桅上悬挂的是郑家水师的旗号,但在朦胧雨色中,并不引人注目。
郑芝龙的坐舰“伏波号”巨大的船身如同水城,常延龄按剑立于船舷,沉默地看着麾下“陆战营”的士兵们秩序井然地从一艘艘大小船只上登岸。士兵们虽面带疲惫,军服湿透染泥,但行动迅捷,很快便在岸上军官的指挥下,开始伐木立栅,挖掘壕沟,就在简易的码头旁搭建起营寨。
郑芝龙从舱室中走出,来到常延龄身边,他一身锦袍,与外间肃杀的军旅氛围格格不入。他眯着眼打量岸上越聚越多的士兵,粗豪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鄂国公,你们这次北上鏖战,听说连打数场恶仗,瞧着……怎似未有折损,反而人马更见雄壮了?瞧着这阵仗,比月前出师江北时,怕不得多出千把人?是在江北拉的壮丁么?”
常延龄目光依旧停留在岸上忙碌的士兵身上,声音低沉:“东宁侯说笑了。此战大小二十余战,阻敌游击不断,我陆战营总计阵亡两百零七人,伤四百余,折损不可谓不重”他顿了顿,“然而沿途收拢各镇溃勇,又有闻太子殿下抗虏大旗而自愿来投的义勇壮士,前后计有一千五百余人补充……故此,人数反较出征时为多。”
郑芝龙闻言,哈哈一笑,习惯性地以他海上枭雄的逻辑宽慰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鄂国公此番你以寡击众,阻遏虏骑南下锋芒,更焚毁其粮秣无数,接应大军撤退,已建奇功。这队伍还越打越壮,岂不是大赚特赚?早知如此,俺老郑也该带儿郎们跟你上岸,去捞他一票!”
常延龄眉头微蹙,转过头,脸上并无笑意,只有沉重:“东宁侯,牺牲者皆是我常氏血脉相连的族兵,很多是我看着长大的子侄辈,非寻常士卒可比。侯爷不知我心中悲伤,又何来‘赚’之一说。”
郑芝龙笑容一僵,他是海寇出身,虽已位极人臣,但骨子里仍是利益至上的思维,见常延龄神色严肃,知他并非虚言,便也收起玩笑之色,抱拳躬身:“鄂国公莫怪,是郑某失言了。俺是个粗人,海上混迹惯了,只道乱世之中,兵马钱粮便是本钱,见你麾下愈发雄壮,故而……得罪了,郑某给鄂国公赔罪了。”
常延龄见他态度诚恳,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郑芝龙顺势岔开话题,压低声音道:“鄂国公,你可知此番殿下急召你我回京,还密令你这支得胜之师秘密驻扎到这荒僻的草鞋洲,所为何事?……莫非是京城里,出了什么幺蛾子?”他久历风波,对这类隐秘调动极为敏感。
常延龄望向南京城方向,眉头微蹙:“殿下深意,非我等所能妄测。但既作此安排,必有其深意。我等遵命行事便是。”
这时,一阵马蹄声踏破雨幕,一名年轻将领利落地翻身下马,踏着跳板登上“伏波”舰。正是常延龄之子常永祚。数月江北征战,风餐露宿,让他原本白皙的面庞变得黝黑,人也清瘦了几分,举手投足间已褪去不少青涩,多了几分经战火淬炼出的英武之气。
他先向郑芝龙抱拳行礼,随后转向常延龄:“父亲,陆战营官兵已全部登岸,正在依岸扎营,各队井然,未有异常。”
常延龄微微颔首,吩咐道:“甚好。传令下去,多派伏路巡哨,加强夜间巡营,各级校尉,须多加抚慰新附将士和义勇,一应粮秣被服,不得短缺,使其尽快熟悉我营规制,早日归心,融入行伍。”
“孩儿明白!”
正说话间,一艘悬挂着操江水师旗帜的战船驶入夹江,缓缓靠向“伏波”舰。郑芝龙的一名亲兵快步上来禀报:“国公爷、侯爷,是世子爷到了。”
来者正是郑森,他脱去了之前当太子舍人时穿着得袍服,换上了一身甲胄,显得英挺不凡。郑芝龙得知他不久前刚被监国朱慈烺破格擢升为南京操江水师都指挥使,脸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他这个长子,文武双全,深得太子信重,如今掌握了这拱卫京畿的水师实权,让他与有荣焉。他也深知这是太子酬功之举,对这位太子言而有信感到高兴。
郑森登船,先向父亲和常延龄行礼。他目光敏锐,察觉到常永祚在听到自己新职务时,眼中一闪而逝的羡慕与争胜之意,心下了然,便温和地笑道:“永祚兄此番江北立下大功,殿下在宫中时常提及,赞你勇毅果敢,颇有乃祖当年之风。殿下说了,待你回京叙功,定有重用,只怕到时官职不在愚兄之下呢。”
常永祚被他点破心事,脸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道:“世兄过誉,永祚但求为国效力,不敢居功。”
郑森笑了笑,转而神色一正:“父亲、鄂国公,京中情况有变。殿下命我前来,一是迎接二位,请二位即刻乘我座船入城;二来,是有紧要军情相商。”他目光扫过四周,确认无闲杂人等,才继续道,“浦口那边,高起潜与张天禄,反了!”
郑芝龙眼中凶光一闪:“果然养不熟的白眼狼!殿下何不直接发兵剿了?”
郑森说:“京城之内,亦有些人见北虏压境,似有蠢蠢欲动之象。殿下密召二位速回,便是要商议如何应对此等局面。”
郑芝龙闻言冷哼道:“这有何难?谁有异心,直接砍了脑袋,悬竿示众。看谁还敢作乱!”
常延龄则沉吟道:“此时北虏压境,若内部大动干戈,恐人心动荡,给建奴可乘之机。殿下召我等密议,想必是要寻个稳妥的法子,既能除奸,又不至引发大变。”
郑芝龙不以为然地说:“要俺说,杀干净了最稳妥。刀子快,什么乱子都起不来!”
郑森苦笑道:“父亲,鄂国公所虑甚是。殿下正是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局势复杂,需谨慎应对。”他侧身一让,“请父亲、鄂国公移步,详情容孩儿路上细禀。具体如何行事,还需面见殿下后再做定夺。”
郑芝龙不再多言,招手唤来弟弟郑鸿逵,低声吩咐道:“把咱们的人和船都给老子看好了,兵器擦亮,火药备足。瞧着吧,这南京城里,怕是又有见血了!咱们得准备好做笔‘大买卖’。”
郑鸿逵心领神会,抱拳领命而去。
常延龄望了一眼岸边已初具规模的营盘,雨中“常”字帅旗猎猎作响,对常永祚叮嘱几句,然后与郑芝龙父子一同,登上了郑森带来的那艘快船。船身轻轻一晃,调转船头,逆着绵绵细雨,向着南京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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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合,求是院御书房前的小院里,木刀破风之声不绝于耳。
朱慈烺身着窄袖劲装,正与韦小乙持木刀对练。两人身影在青石地上腾挪交错,木刀交击,发出“啪啪”脆响。杨大壮抱臂立于廊下,偶尔出声指点:“殿下,腕再沉三分。小乙,斜劈莫用老,留三分力。”
杨大壮目光紧随太子身影,心中暗叹:这位殿下自律之严,实为他平生仅见。最近这段时间,晨跑骑射,暮练拳刀,风雨无阻。原先单薄的身形已可见肩背轮廓,动作间隐现韧劲。
“停!”朱慈烺忽地收势,木刀斜指地面,气息微喘。他的目光越过韦小乙肩头,望见月洞门处,锦衣卫都督冯可宗正垂手恭立在那里,面色凝重。
“何事?”朱慈烺将木刀递给韦小乙,拿起汗巾擦拭颈项。
冯可宗快步上前:“殿下,临淮侯李祖述有要事禀奏,关乎……赵之龙。臣觉事体重大,不敢延误。”
“人呢。”
“候在院外。”
“传。”
不多时,李祖述跟着冯可宗匆匆而入。他今日未着公服,只套了件暗纹直身,额上见汗,神色惶急。见到朱慈烺,他立刻扑通跪倒:“臣李祖述,叩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