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淮侯有何要事急着要见本宫?”朱慈烺走到石凳旁坐下。
冯可宗轻咳提示:“侯爷,快将你方才所言,禀明殿下。”
李祖述咽了口唾沫,急声道:“殿下,臣昨夜在秦淮河畔暖香楼吃酒,偶见河心一艘画舫上,有几人聚饮密谈。臣看见几个熟悉身影,心里起疑,于是酒也没心思喝了,悄悄缒了上去,船上本挂着帘子,看不真切,幸好此船在武定桥头停下接一人上船,帘子掀开,幸好被臣看得真切,船上坐的是赵之龙、陈洪范和杜文煥,那在武定桥上船之人,是那保国公朱国弼……”
他顿了顿,试图捕捉太子的反应,却见朱慈烺只是静静听着,心下更急:“只恨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说道什么!但这几人搅在一起,臣觉着……觉着味道不对!”
朱慈烺沉吟不语。脑中闪过冯可宗先前提供给他的南京文臣武将的名录档案中的记载:陈洪范,字九畴,辽东出身,参与过萨尔浒之战、平息吴桥兵变,立下战功,历任南京右军都督府佥书、浙江总兵,此前与左懋第、马绍愉北使,唯他一人被清廷放归。后弘光帝欲遣其督师,他却称病归浙。此刻理应在籍“养病”,何以悄无声息潜回金陵?杜文煥是一员老将,籍贯延安,名将杜松之侄,现任中军都督府都督,提督京城巡捕营,此二人皆是在军中皆根基深厚的宿将,杜文煥的长子杜弘域更是官拜右都督、三大营总兵,正率五千京营自池州返京。此二人,加上曾总戎京营的赵之龙,以及勋贵中颇有影响力的保国公朱国弼……
这几人暗夜聚于画舫,绝非寻常。
然而朱慈烺开口时语气却淡然:“哦?或许是故旧宴饮。临淮侯,孤总不能因你见他们在一起喝了一次酒,便对他们问罪。除非……你另有实证能证明他们图谋不轨?”
李祖述张了张嘴,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与急切。他本就指望这个发现立功,哪有什么铁证?不由求助般看向冯可宗。
冯可宗会意,上前一步:“殿下,臣一直遣人监视赵之龙府邸。此前他多日闭门不出,此次竟能瞒过臣埋伏的番子,乔装出行,此节极不寻常。殿下并未禁其外出,若为寻常饮宴,何须如此遮掩?再者,陈洪范北使归来,独他一人得以放归,且其女婿亲家皆在北地,其中关节,疑点重重。这绝非寻常宴饮,这几人于京营军中枝蔓极广,保国公朱国弼也曾总督京城城防,并非等闲勋贵。以臣愚见,此事不可轻视。”一番话条理分明,点出要害。
正在此时,韦小乙从廊下快步走来,低声禀报:“殿下,保国公朱国弼在院外求见。”
李祖述闻言,心头猛地一跳,脸色瞬间白了三分,下意识就想往后缩。自己刚在监国殿下这里告完密,被告的正主便到,若在此撞见,岂不尴尬死?
朱慈烺面上掠过一丝笑意:“说曹操,曹操便到。”正经道:“二位爱卿暂避偏房。小乙,请保国公进来。”
冯、李二人匆匆退入书房旁侧的小间。韦小乙领命而去,片刻后,脚步声起,只见保国公朱国弼大步流星闯入院子。他今日倒是一身国公常服,但走得急了,冠帽微斜,额上汗涔涔的。
进得院中,他竟不待通传完全,一眼瞅见石凳上的朱慈烺,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几分夸张的颤意:
“殿下,大事不好了!有人……有人要谋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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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弼伏在地上,颤声将昨夜画舫密会的情形一一道来。他先说陈洪范提及北京见闻,尤其是那桩隐秘的“北太子案”,言说真太子早已死于多尔衮之手,左懋第曾有密信予史可法谈及此事……话至此处,他吞吞吐吐,冷汗涔涔,不时偷眼去觑朱慈烺的神色。
朱慈烺面容沉静,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淡淡道:“保国公能来报信,足见忠心。你无需顾虑,只管一五一十仔细讲来。”
朱国弼心下稍安,胆子也壮了几分,言语也顺畅了些,便将后续情形细细描述:“赵之龙那厮故作惊讶,附和说此说法他早有耳闻,还提及之前三法司会审早有定论云云……杜文煥那老匹夫倒是谨慎,言说此事关乎宫闱秘闻,若无实证不可妄言,怕隔墙有耳,惹来谋逆之嫌。可那陈洪范言之凿凿,说‘肯定是假的,不会有错!你们不信我,还信不过左懋第?’他又言,此乃鞑子反间计,意在配合清军南下,搅乱朝纲。还说……还说殿下您一来,便引得左良玉起兵,又于金陵城中掀起叛乱,推翻福藩。如今更令史阁部尽撤江北之兵,使虏酋多铎长驱直入,此非奸细之行径为何?”
他顿了顿,继续道:“杜文煥倒未纠缠真伪之事,只言弃守江北非明智之举,朝中非议甚大,吴适、姚思孝等御史联名上奏反对,皆石沉大海。那赵之龙便拍着大腿与陈洪范一唱一和,说什么‘听其言观其行,论迹不论心’,此正印证了他们的怀疑,又胡言乱语说殿下乃是北虏派来的细作。还…还哀叹正牌皇帝被软禁鸡鸣寺,说假……。”他不敢复述那大不敬之言,含糊过去,才道,“总之,言辞极为悖逆。”
朱慈烺笑笑,“无非是说我这个假太子窃据武英殿罢了,是不是?”
朱国弼额上汗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正是,此皆这几个悖逆之徒的胡言乱语,臣只是如实转述……”
“无妨。他们接下来,有何计划?”
朱国弼精神一振,知道关键来了:“回殿下,陈洪范提议发动政变,迎回废帝。赵之龙极力赞同,两人一同劝说杜文煥,因其子杜弘域手握兵权,正率京营返京,欲借其兵力发动兵变,劫持……甚至谋害殿下,然后迎废帝复辟!”
“哦?那他们寻你密商,所为何来?”
“许是觉得臣在勋贵中尚有几分薄面,要臣联络其他武臣,届时令各家出动家丁奴仆,一同参与夺门……”朱国弼说到此处,声音拔高,显得义愤填膺,“臣岂会与他们同流合污!此乃诛九族的大罪!然则当时画舫之上,臣若不当场应喏,恐遭他们毒手,此时尸身已沉秦淮河底矣!故臣只得假意迎合,虚与委蛇,只为脱身前来禀报殿下,让殿下早做防备!臣对殿下,对大明,忠心不二啊!”朱国弼说到激动处,又开始咒骂赵之龙等人狼子野心,大逆不道。
朱慈烺笑了起来,他摆摆手:“保国公一片赤诚,孤知道了。且起身,坐着说话。”随即扬声道:“小乙,请冯都督和临淮侯出来。”
偏房的门开了,冯可宗与李祖述一前一后走出。李祖述脸上混杂着惊惧与一丝兴奋,他方才在门后听得心惊肉跳,他昨夜只觉有异,万没想到竟牵扯出如此惊天阴谋,心下盘算着此番立功,或有望赢回那心心念念的祖传丹书铁券。而冯可宗面色沉肃,眉宇间压着一层阴霾,作为锦衣卫都督,如此重大的阴谋他竟未能事先侦知,若非这两个“草包”勋贵先后告密,后果不堪设想,实是严重失职。
朱国弼乍见二人,先是一愣,随即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暗自庆幸不已:好险,好险!幸好自己来得快,说得早,若再迟疑片刻,被这李祖述抢了功,或是被冯可宗查知一二.,自己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朱慈烺目光扫过面前神色各异的三人,和颜悦色道:“临淮侯耳目灵通,保国公忠勇可嘉,关键时刻,方知我大明勋贵,终究是国朝柱石,依靠得住。”他话锋微转,“孤亦早知陈洪范、赵之龙二人,与北廷暗通款曲已久,却未料其胆大包天,竟敢行此谋逆之事。”
“如今,需二位爱卿再为孤,也为大明,做一件事。”
李祖述与朱国弼连忙躬身:“请殿下吩咐!”
“你二人,便假意应他们所请,参与其中去。务必摸清其具体计划、动手时机,还有哪些人参与其中。”他又转向冯可宗:“冯都督。”
“臣在!”冯可宗立刻应道。
“着你立刻选派手下得力可靠的番子,专责与他二人联络传递消息,务求隐秘,不得有丝毫泄露。”
“臣遵旨!”冯可宗肃然应答。
朱慈烺再次看向李祖述和朱国弼,脸上重现温和之色,带着勉励:“二位爱卿且放心去做。你们的功劳,孤记下了。待此事了结,便是戡乱定策之大功,必有厚赏。”
李祖述眼中闪过热切的光芒,仿佛那丹书铁券已在眼前。朱国弼则暗松一口气,知道自己此番投机,又押对了宝。再次拜倒,声音洪亮:“臣等必竭尽全力,为殿下分忧,万死不辞!”
唯有冯可宗,心头压力更重。这网已撒下,能否一举擒获这些逆党,维护太子安危和朝局稳定,千斤重担,已经落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