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渐起，吹动一叶扁舟在暮色中悄然西行。两岸芦苇随风摇曳，沙沙作响。船头一盏孤灯在风中明灭不定，映照出舱内四张神色凝重的面孔。
柳敬亭盘腿坐在船板上，身体随着船身微微晃动，一双老眼瞪得溜圆，紧紧盯着对面的侯方域。侯方域正在讲述着南京靖难之夜的故事。
“……当夜，太子殿下亲自率军靖难。勇士蒋开山，双臂托起千斤闸，殿下亲率甲士，直扑东安门！马士英率黔兵负隅顽抗，一时刀枪相加，箭如飞蝗。又有国子监徐瑜，率南京义民百姓，擒拿住欲逃的伪帝与王铎，饱以老拳，竟将那王铎老贼的须发都拔了个精光！”
“好！”柳敬亭忍不住低喝一声，花白的胡子因激动而微颤，“痛快，真真大快人心！”他搓着手，眼中闪着光，对身旁一直沉默的苏昆生笑道，“老苏，你听听。这些事儿，够咱说上三年五载了！”
苏昆生却没他这般兴致，叹了口气，打断道：“老柳，你先别惦记着说书。且想想我们到了九江，该如何行事？莫要重蹈覆辙，像上一次一样，事情没办成，人却被扣在军中。”
柳敬亭闻言并无惧色，拍了拍胸脯：“老苏，你怎的尽长他人志气？那次左帅突然病危去世，是谁也意料不到的事情。今时不同往日。左梦庚新败，军中人心浮动，正是我等可乘之机。”他瞥了一眼侯方域，嘿嘿一笑，“而且还有侯公子这尊真神在，怕什么。”
侯方域忙拱手谦道：“柳先生过誉，晚辈……”
“诶，侯公子莫要过谦，”柳敬亭正色道，“令尊侯公(崇祯朝户部尚书侯恂）曾对左帅有知遇提携之恩，左军中将领，多是他的旧部。这段香火情在，那金声桓多少要给你几分薄面的。”
正说着，船头摇橹的“艄公”回过头来，他身形精悍，目光锐利，正是锦衣卫千户高虎所扮。“侯公子，两位先生，”他压低嗓音，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点点灯火，“前面就是九江水域了，巡江的哨船渐多，再往前，恐有盘查。接下来如何行事，还需几位速定章程。”
舱内气氛顿时一紧。江水拍打船帮的声音清晰可闻，远处隐约传来巡夜船只的梆子声，更添几分肃杀。
柳敬亭收起玩笑神色，沉吟片刻，已然有了定计。“依小老儿之见，我等须分头行事。”他看向侯方域，“侯公子，你不必冒险入城，且去城外大营，亮明身份求见金声桓。以公子家世，他必以礼相待。”
侯方域问道：“晚辈自当尽力，只是不知如何说动金将军？”
“见面后，公子需对他晓以大义，说明若他跟着左梦庚若降清，必将为千古罪人。金声桓此人，重利更重名，除了晓以大义外，公子不妨还许以高官厚禄，不管他提出什么条件，你且都答应下来，先稳住他再说。”
侯方域凝神倾听，微微颔首，但随即眉头微蹙：“如果只是要些钱粮倒还好说，万一他索要官职甚至爵位，我若答应了他，事后难以兑现，岂非失信于人？”
柳敬亭看着他方正却略显迂执的脸，心中暗叹，这位侯公子到底是书香门第，脸皮薄了些。他凑近一步，：“侯公子啊！眼下九江安危，关系江南百万生灵，若因公子顾虑自己信誉，而耽误殿下大事，岂非因小失大？别怪小老儿说句难听话，此时此刻，是公子你一人的清誉要紧，还是九江一城的安危，江南数百万百姓的身家性命要紧？那左梦庚若要拉着金声桓等诸将降清，许下的高官厚禄岂会少了？你我空口白牙，只谈忠义，如何能打动他？”
他见侯方域面露难色，放缓语气又道：“老夫并非教公子存心欺瞒于他。只要金声桓能守住九江，不附逆降清，便是大功一件。若此行功成，公子为他向太子殿下请功，以殿下赏罚分明的脾气，岂会吝啬封赏？如此，公子又何尝失信？”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侯方域脸上阴霾尽去，起身对着柳敬亭郑重一揖：“是朝宗格局小了，小子受教了。”
柳敬亭坦然受了他一礼，随即转向苏昆生：“老苏，我得去庐山寻左帅的心腹幕僚胡以宁先生，此人善于审时度势，又在将领中素有威望，若能说动他，事情便成了一半。我与他有旧，对他知根知底，自有说辞。”
苏昆生点头：“那我呢？”
“你进城去找你那位女弟子，”柳敬亭压低声音，“她身份特殊，有些消息非她去探听不可，左梦庚和王世忠有何动向，降清之事进行到何等地步，需靠她探听。记住，万一……我与侯公子事败，你切勿迟疑，立刻出城与高千户会合。”
高虎急问：“杨大人命我护卫三位周全。岂能让你们独入险境？”
柳敬亭摆手笑道：“高千户，若我等失败，你势单力孤，若贸然解救，徒劳无益。你虽不用进城，但你留守此处的职责更重。万一我等失败，左梦庚降清，九江顷刻易帜，清虏水师旦夕可至！届时，还需你带着老苏，速回安庆报信。让杨督师、黄帅早做防备。至于我等……”他洒脱一笑，拍了拍空荡荡的衣袖，“侯公子家世显赫，金声桓不敢妄动。我老柳嘛，江湖漂泊一生，无儿无女，了无牵挂。此番若能以这残躯，为这江山社稷尽一份力，就算埋骨九江，也算死得其所！哈哈哈！”
笑声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豪迈。
高虎凝视眼前这位老者，肃然起敬，抱拳沉声道：“老先生忠义，高某佩服。既如此，高某便在此处接应。望各位先生……珍重！”
小船在夜色中调整方向，如同一枚投入巨大棋盘的棋子，悄无声息地向着灯火阑珊、杀机四伏的九江城驶去。江风更冷，吹得船头孤灯明灭不定，映照着四人决然的面容，前路未卜，吉凶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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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城西，金声桓大营。
中军帐内，金声桓眉头紧锁，听着心腹爱将宋奎光向他汇报昨日左梦庚突然召见他的事情。
宋奎光压低了嗓音，神情凝重：“将军，据末将所知，不止是我，刘一鹏、白朝佐几位兄弟，也都分别被小侯爷叫去过了。”
金声桓抬眼看向他：“哦？所为何事？”
宋奎光有些紧张，声音更低：“言语间多有试探……先是问我们对眼下这僵局有何看法，又问及我等与将军您……关系亲疏。后来，竟问若他与将军您……分道扬镳，我等是否愿意追随他而去。”
“分道扬镳？”金声桓瞳孔微缩，“他要去何处？”
宋奎光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虽未明言，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是想要……降北！”
帐内一时死寂。金声桓的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明明灭灭。他也觉左梦庚自败退回九江之后，对自己客气得过分，不仅赐下些财宝于他，言语间也多有倚重之意。他原以为是左梦庚新败之余，实力大损，不得不倚仗自己这支建制保存完整的生力军，却不想对方竟在背地里搞这等小动作。
金声桓冷哼一声，心中泛起一丝鄙夷，“宁南侯英雄一世，怎生出如此不堪之子！临难只思苟全，毫无其父半点风骨！”
宋奎光见他动怒，忙道：“末将与刘、白几位兄弟私下通过气，大家都觉此事非同小可，故特来禀报将军。何去何从，我等都唯将军马首是瞻。”
金声桓正欲开口，他的亲兵队长进帐抱拳禀报：“将军，营外有一姓侯的公子求见，自称从南京而来，是将军的故旧。”
金声桓疑惑：“南京来的，姓侯？你可有问他的名字？是一个人来的吗？”
亲兵队长点头回答：“问了，说是叫侯方域。是一个人来的，并无随从。”
“侯方域？”金声桓一怔，户部尚书侯恂的公子？他怎么会突然到此？兵荒马乱，孤身前来，必有要事！他立刻对宋奎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扬声道：“快请！不……本将军亲自去迎！”
说着，他整理了一下衣甲，大步流星走向营门。宋奎光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入帐后阴影之中。
营门外，但见侯方域一袭青衫，立于寒风之中，虽风尘仆仆，却难掩其世家公子的清贵气度。金声桓脸上瞬间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上前：“哎呀呀，果真是朝宗（侯方域字）兄。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军伍粗鄙之地来了？快请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