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初夏,已有几分闷热。刚刚为黄得功做完手术,朱慈烺在西苑一座假山上的亭中歇息。
“医术,活人之术,亦是强兵之要……”朱慈烺喃喃自语,他想起了什么,对亭外的丘执中说道:“丘伴伴,去隔壁求是院,把冯可宾山长请来。”
一直垂手侍立在数丈外的青年太监躬身领命而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亭外石阶上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冯可宾身着六品文官常服,风尘仆仆,额角见汗,显然是一路急行而来。他躬身行礼,气息微喘:“叩见监国殿下。”
“冯爱卿免礼,看座。”朱慈烺开门见山,“前番命你寻访‘格物致知’方面的人才,如今进展如何?”
冯可宾回禀道:“回殿下,大宗伯(钱谦益)举荐的匠人薄钰,已离南京不远,随行尚有门人故旧数位,皆是精于匠造技艺的。那位继承父志的李寄,已于湖州寻获,彼正整理其父(徐霞客)遗稿,地方官已安排护送其前来。只是……”他略一迟疑:“殿下钦点的那位游方神医吴有性吴又可,因其常年在外云游行医,踪迹飘忽,尚未寻得,然已通谕其家乡吴县知府,待其返家,即刻礼送南京。此外,苏松巡抚祁彪佳另外举荐了吴江县一对王氏兄妹,兄王锡阐,年十七,妹王锡惠,年十五,皆负神童之名,将随薄钰一同抵达。”
听到“神童”二字,朱慈烺初时并不在意,乱世之中,虚名之辈多矣,况且年少聪慧之人不少,长大了却未必都能成器。直至“王锡阐”三字入耳,他心头猛地一跳。这个名字……在他那模糊却至关重要的前世记忆碎片中,此人乃是清初极有名的历算大家。没想到,如今竟只是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
“那王锡阐可是精于算学?”
冯可宾微微诧异,如实答到:“祁抚台信中确实曾提及,这两兄妹都对于筹算之学,别有天赋。”
“好!既蒙祁抚台举荐,又值求学之年,要好生照拂,不可因其年少而怠慢。”
“臣明白。”冯可宾暗自将“王锡阐”之名牢记于心。他继续禀道:“另有求是院诸生推荐的傅山、薛凤祚等数人,虽都是学有专长之士,但此刻皆陷于北地。是否需命吾弟遣锦衣卫设法接应?还请殿下示下。”
朱慈烺闻言,眉头微蹙。北地人才,他何尝不想尽数网罗……那是清廷控制之下,战事频仍,驿道断绝。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眼下战事正酣,锦衣卫人手、暗线,首要保证军情侦缉、策反瓦解所需,此事……暂且延后。”他语气一转,变得坚决,“但可密令冯可宗,着北地暗桩,留意搜集此类人才讯息,建档存录。一旦局势稍缓,有时机,务必想尽办法,将这些学有专长之人,安然接回江南。此乃长久之计,不可或忘。”
“臣,遵旨。”冯可宾肃然应道。他感受到监国对人才的渴望,超越了眼前的战火,投向更遥远的未来。
朱慈烺微微颔首,话锋随之转向:“求是院初立,聚拢才俊,议论时政,甚好。然国之所需,不能光务虚,仍要落于实际,需术业专攻。孤意,求是院下,宜分设‘文史’与‘格致’二馆。”
冯可宾精神一振:“请殿下明示。”
“此二馆,皆为研究学问之机构。馆中贤才,虽非朝廷职官,然其俸禄、荣誉,皆比照相应品阶官员供给,当以国士恩养之。”朱慈烺缓缓道来。
“文史馆,主研经史子集、律法刑名、典章制度,旨在稽古鉴今,为往后朝廷施政提供咨议建言,其要旨不在空谈心性,而在富国养民。黄宗羲、姚孙棐等人,皆可入此馆效力。”
冯可宾略一思索,便领会了其中精义:“殿下圣明。文史馆集贤纳言,为朝政补遗。近日,黄宗羲去信招来了他的好友,昆山人顾炎武,此人学识渊博,尤精舆地、典制,或可入馆。”
“顾炎武?”朱慈烺眼中骤然一亮,又是一位喊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青史留名的大儒,几乎是脱口而出,“好,甚好!此人务必厚待。”
见监国如此反应,冯可宾心中更定,“臣领命”他又问道:“殿下,这格致馆,顾名思义,当是取‘格物致知’之意?不知殿下对此馆,有何具体章程?”
“正是格物致知。”朱慈烺站起身来,“求学之道,首重‘求实’二字。此格致,也要落到实处。算学、地理、航海、化学、物理、冶炼……皆是专门的实学。这些学问,能推动军工强盛、农具改良、货殖繁盛,乃强国之基石,皆关乎国运。比如,火炮如何制造能装药更多,射程更远而不炸膛?用铁还是用铜?火药中硫磺、木炭、硝石配方如何?舟船如何才能航行更速更稳,载重又多?舆图、海图如何测绘更精更准?疫病初起,如何防治?这些学问,都不是闭门造车,空谈性理可能掌握,必须不断实践,积累经验。需招募的,便是于此等方面有专长,且有志于深研之人。”
冯可宾本身便是个博闻强识的杂家,交友广阔,对西学亦有所涉猎,闻言立刻明白了朱慈烺的宏图远略,隐隐有将其提升到与经史同等高度的意味。他起身郑重拱手:“殿下高瞻远瞩,格致馆首重一个实字,必求实学,做实事,见实效。臣必当竭尽全力,为殿下网罗天下格致英才。”
他顿了顿,又道:“此外,臣以为,许多前辈大家虽已故去,然其遗作手稿弥足珍贵,或存于家,或散落民间,臣亦会寻访其后人,竭力收集此类典籍,以供馆中研习。”
“善!爱卿此言大善!”朱慈烺露出赞许之色,“不瞒爱卿,孤已经在构想,于这皇城之内,择一地势略高处,新建一座大图书楼,全用砖石结构,少用木料,务求防火防潮,将这些珍本典籍,连同皇史宬解禁之藏书,一并珍藏,供学者们研读。”
冯可宾闻言,脸上却露出一丝为难:“殿下宏愿,臣万分钦佩,只是,如今户部钱粮,皆紧着兵部、工部,应对战事尚且捉襟见肘,这兴建馆阁之事,恐一时难以筹措……”
“无妨。”朱慈烺大手一挥,“养这些人才,建这图书馆,一应开销,皆从内帑支取。”
冯可宾心里微微震动。他深知这位年轻监国入主宫禁以来,力行节俭,裁撤冗余宦官宫女,自身饮食起居极为简朴,连弘光帝留下的宫廷戏班也都遣散,这才省下些内帑银钱。此刻竟毫不犹豫要用来供养人才、修建书库。他暗叹一声,这位殿下,俭朴有乃父之风,但这眼光与魄力,却又远胜……只是,节流终不如开源。他心念电转,冒昧进言:“殿下,内帑终究有限,臣有一愚见,或可稍解钱粮不足之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