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中,御马监辖下的演武场,草叶上的露珠尚未散尽。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擂战鼓,打破清晨的宁静。
朱慈烺一身利落的戎装,伏在鞍上,纵马疾驰。他紧紧夹着马腹,身体随着奔马的节奏起伏,已然有了几分人马合一的架势。这具正值青春的身体,在他日复一日的严格锻炼下,早已褪去了中城狱中的羸弱,肩背变得宽厚,手臂线条紧实有力。
疾驰中,他猛地自箭袋中抽出一支羽箭,引弓、扣弦、开满——动作一气呵成。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离弦,破空而去,精准地钉在百步外的箭垛红心之上,尾羽兀自震颤不已。
“好!”
侍立在场地四周的近卫营军士们爆发出由衷的喝彩。他们亲眼见证着这位年纪监国自律甚严,入主紫禁城后,从无看戏赏乐。繁忙的政事之余,就是坚持以各种方式锻炼身体,从拳法、剑术到骑射,每天都会刻苦训练。看着他的骑射,从生疏到娴熟,这份勤勉与勇毅,足以赢得这些悍卒的尊敬。
朱慈烺勒住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他气息微喘,额角见汗。也正是在这时,他瞥见了演武场边那道恭敬等候的身影——锦衣卫指挥使冯可宗。
心知必有要事,朱慈烺利落地翻身下马。早已候在一旁的内侍丘执中立刻小跑上前,接过缰绳,又恭敬地接过了朱慈烺递来的弓和箭袋。
朱慈烺随手用汗巾擦了擦额角,大步走向冯可宗。
“冯卿,何事?”他喘息稍定。
“殿下,韦佥事回来了。”冯可宗上前压低声音,“杨督师不负殿下重托,已在黄得功、黄斌卿等将协力下,收复安庆、解围池州,上游运道已然打通!逆臣阮大铖、方国安、朱大典,连同弃城潜逃的巡抚张亮等人,已经悉数押到南京,现关在北司狱中。”冯可宗带着振奋,这一连串捷报足以让任何担忧局势的人精神一振。
朱慈烺眼睛一亮:“好!杨尔铭果敢干练,黄得功忠勇可嘉,韦小乙此番亦立下大功。长江上游暂可无虞,我军便有了喘息之机。”他顿了顿,敏锐地捕捉到冯可宗脸上那未散去的凝重,“不过,看你神色,尚有下文?”
冯可宗点点头:“殿下明鉴。确有一事,靖国公黄得功将军,之前在于左军作战中,亲自陷阵,不幸中了箭伤。”
朱慈烺急切:“伤势如何?”
“据韦佥事禀报,军中医官虽已处置,但国公年事已高,连日征战劳顿,伤口似有恶化之象,人已陷入昏迷。”冯可宗斟酌着词句,“杨督师见情况危急,当机立断,命韦小乙乘快船护送国公星夜兼程回京,同时,将一干人犯秘密押解回京。”
“昏迷……”朱慈烺眉头锁紧,黄得功是眼下江北前线最可靠、也最熟悉军务的宿将,他的安危关乎整个防御体系的稳定。“船行何处?”
“船队日夜兼程,昨天半夜已抵南京外江。韦佥事处事谨慎,并未声张,先行派了千户高虎持令牌入城与臣取得联络。臣已悄悄将靖国公由通济门水关接入城中,送至皇城内求是院旁的西苑静养。一干人犯则已押入北镇抚司诏狱,严加看管。所有知情者皆已下达封口令,绝无外人知晓。”
西苑,是朱慈烺在马士英旧邸内,特意划出的一处僻静宫苑。备有医疗用具和药材,原来是准备有空的时候,亲自训练一些医官来当战场救护的军医,此时尚空置着,用来应对此类不宜张扬的情况,也是妥当。
“做得妥当。”朱慈烺赞许了一句,随即起身,“本宫即刻前往西苑。冯爱卿,你派人去朱雀街上的谈氏医馆,将女医谈续贤请至西苑与本宫会合,我需要她的协助。要快!”
“臣遵旨!”冯可宗躬身领命,立刻转身安排去了。
-----------------
西苑内的这处僻静小院,此刻戒备森严,气氛凝重。院内古柏森森,偶有几声鸟鸣,更衬得屋内寂静无声。
庭院中早已按朱慈烺的要求架起数口大锅,滚水翻腾,蒸汽氤氲。干净的麻布条在另一口锅中煮沸后,被晾在架子上,散发着湿热的气味。
屋内,用方桌拼成的“手术台”周围,灯火通明。黄得功仰卧其上,面色蜡黄,呼吸粗重而急促。昏迷中仍因痛苦而眉头紧锁,花白的胡须被汗水濡湿。他赤裸着上身,肩胛处的伤口被简单包扎着,但渗出的脓血已将布条染得污浊,散发出腥腐气味。
韦小乙侍立一旁,风尘仆仆的脸上写满忧虑:“殿下,黄帅中的是狼牙箭,入肉极深,军中医官虽设法取出箭镞,但连日鏖战,未能妥善休养,伤口便成了这般模样。”
朱慈烺点点头,伸手轻轻解开那脏污的绷带。当伤口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时,饶是已有心理准备,他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创口周围大片皮肉红肿发亮,边缘泛着不祥的黑紫色,中心处已然溃烂,黄绿色的脓液不断渗出,甚至能看到下方隐隐发黑的骨骼。一股更浓的腐臭瞬间弥漫开来。
“取烧酒来。”朱慈烺挽起袖口,“再备桑皮线、银探针——谈大夫到了么?”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环佩叮当。谈续贤提着药箱进来,月白道袍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她之前的伤势已愈,脸色尚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动作沉稳。她看到朱慈烺时垂首欲拜:“殿下,民女……”
“不必拘礼。”朱慈烺抬手扶起她,目光扫过颈项,“伤势可大好了?”
谈续贤微笑:“劳殿下挂心,已无碍了。”她望向榻上,“这位是……”
“靖国公黄得功。箭创化脓,昏迷整日了。”
谈续贤凝神诊脉,指尖在黄得功腕间停留良久,又察看伤口情况,轻声道:“脉象浮数,邪毒内攻……殿下,靖国公他年事已高,此番失血劳神,元气大伤。箭创入肉甚深,加之污秽侵入,邪毒内蕴,已成‘附骨疽’之象。若再拖延,毒气攻心,或腐骨穿筋,此臂必废,性命亦堪忧。若在军中,此等伤势怕是要断臂求生。”
“所以孤请你来。你我联手,未必不能保住这条胳膊。”
谈续贤点点头,从随身药囊中麻利选出几味药材,“当务之急,需先固本培元,护住心脉元气。奴家这里有上好的人参、黄芪,可煎煮浓汤,撬齿灌服,先吊住元气,护住心脉。再以‘托里消毒散’内服,助其排脓生肌。至于外治清创,则需殿下神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