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孙永忠厉声打断,“利欧,你忘了服药之后,那身体轻健,灵台清明,恍若通神的感觉了?此药乃通神之物,是掌书大人恩赐。助我等涤荡三尸污秽,赎罪净魂。其价堪比黄金,若非圣教核心成员,岂配享用?那发作时的些许苦楚,亦是洗涤罪孽、考验虔诚的试炼。若非看在你尚有微功,单凭你方才妄言,就该受荆杖挞背之刑。”
卢九德吓得浑身一颤,噗通跪地:“奴婢失言!奴婢知罪,求执剑使宽恕。”
孙永忠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脑中飞速盘算。眼下这盘棋已完全偏离预想,卢九德被边缘化,自己刚出狱必被监视,与北方的联系中断……必须尽快联系上南京教会的负责人,获取掌书大人的最新指令,还有解药。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阴柔:“罢了,起来吧。当务之急,是咱家需亲自去一趟教堂,与毕神父接上头。”
卢九德如蒙大赦,艰难爬起,闻言又面露忧色:“只是毕神父此前已被朱由崧派往壕镜澳采购红夷大炮,离京已两月有余,如今南京教务由卫神父暂理。”
“无妨。”孙永忠摆摆手,“毕神父离京,必有安排。咱家持暗号与这边负责的洋大人接洽即可。”
“可山下要道皆有锦衣卫设卡,不易通行……”卢九德沉吟片刻,忽道:“有了!我想起一人,或可一用。那伯多禄……徐文正公的外甥陈于阶如今颇得太子信重,督造火炮和整修城防工事,他还掌管着钦天监事务,每夜必至鸡鸣山观象台观测星象……”
“陈于阶?钦天监的那个书呆子……”孙永忠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可靠吗?”
“应是可靠。他信仰虔诚,与毕神父、卫神父往来密切。且他身份清贵,不易惹人怀疑。”
孙永忠点了点头,:“好,就借他之手。你想办法安排,让咱家‘偶遇’陈博士。毕神父虽不在,卫神父主持教务,必有渠道联系北京。只要拿到掌书大人新的指令,我等才知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这金陵城的棋局,还没到终盘的时候。掌书大人的谋划,绝不会就此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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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山象台。
连日阴雨初歇,夜空竟难得澄澈。汉白玉的观象台在月光下泛着清冷微光,台上铜铸的浑仪、简仪等诸般仪器静默矗立,与漫天星斗遥相呼应。
陈于阶青袍缓带,正凝神俯仰于浑仪之前,时而提笔在手中簿册上疾书数行。他神情专注,浑然物外,并未留意到台下阴影里,一个穿着粗布直裰、做火者打扮的身影已悄立良久。
孙永忠眯着眼,仔细打量着台上那人。这便是陈于阶?模样清癯,倒有几分学究气。他深吸一口清冷空气,整了整衣袍,故意放重脚步,踏着石阶一步步走上台来。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今夜星象如此清明,先生好雅兴啊。”孙永忠缓缓开口。
陈于阶闻声一怔,回过头来,见是个面生的中年火者(阉人仆役),眉头微蹙。鸡鸣山夜间戒备虽不如皇城森严,却也非寻常人可至。
“阁下是?”陈于阶放下笔,语气带着警惕。
孙永忠不答,反而踱步至浑仪旁,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拂过冰冷铜环上刻度,悠然叹道:“《崇祯历书》集西学之大成,测算之精,远迈前代。徐文定公与利玛窦先生若在天有灵,见今夜星辰依旧按新法运行无误,当感欣慰。”
他骤然提及徐光启和利玛窦,又点出《崇祯历书》,陈于阶面色稍缓,疑窦稍去,只当是哪位天文同好,或是宫中藏而不露的内侍,便拱手道:“原来亦是同道中人。不知阁下高姓?”
孙永忠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反而仰首望天,指向北方星空:“紫微垣帝星晦暗,荧惑守心,客星犯太微。这天象,主中原板荡,帝星飘摇啊。”
陈于阶面色一凝,沉声道:“天象虽示警,然人事岂可尽委于天?阁下慎言。”
“人事?”孙永忠嗤笑一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看向陈于阶,“陈先生还指望这江南半壁的人事?马士英、阮大铖都完了,高杰授首,刘良佐被捕……江北四镇,已去其二。史可法尽撤江北之兵,妄图凭借长江天险负隅顽抗,又能撑得几时?一旦豫亲王拿下扬州,饮马长江,你觉得需要几日才能到南京呢?”
他每说一句,陈于阶脸色便白一分。这些军国大事,虽非绝密,但从一个突然出现的看似不起眼的火者口中如此清晰道出,已极不寻常。何况,他的立场似乎……
“阁下究竟何人?此言何意?”陈于阶后退半步,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孙永忠向前逼进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咱家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先生可知,徐文定公晚年曾有一叹?”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大明气数已尽’。”
“放肆!”陈于阶勃然变色,厉声呵斥,“安敢污蔑文定公!”
“污蔑?”孙永忠嘴角勾起冷笑,“此话非咱家杜撰,乃徐公于崇祯十一年,病榻之前,亲口对汤若望神父所言。彼时闯贼猖獗,鞑虏叩关,朝纲败坏,民不聊生。徐公一代硕儒,毕生致力于西学东渐,欲使我圣教传行天下,然目睹时局,亦不免心灰意冷,发出此悲鸣。此乃汤神父亲口所言,岂能有假?”
陈于阶脸色变得煞白,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简仪基座上,震得仪器微微作响。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徐光启乃他至亲,亦是从小教他学问,并引他入教之人,若此言传扬出去……
孙永忠趁势再进一步,气息几乎喷到陈于阶脸上:“文定公不仅说过此话,更曾对汤神父言‘若事不可为,当为圣教另寻一托庇之所,勿使圣教火种断绝于中土’。陈先生,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不待陈于阶回答,他自顾自说了下去:“这意味着,连徐文正公这等人物,也早已看出朱明王朝已失天命。意味着,为保圣教流传中土,有些‘变通’,在所难免!…对了,你徐家满门百口,如今多在松江、上海,徐尔觉、徐尔路、徐尔默……嘿嘿,还有个小姑娘徐甘地大,他们的性命,乃至文定公身后清名,都在阁下一念之间……”
“你到底想怎样?!”陈于阶猛地打断他,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嘶哑。对方不仅知道教内秘辛,更将徐家子孙姓名如数家珍般道出,其威胁之意,赤裸裸毫不掩饰。
孙永忠见他心神已乱,知道火候已到,这才稍稍退开半步,恢复那副阴恻恻的模样:“陈先生是聪明人,咱家也不绕弯子。只需你做一件小事,于你而言,易如反掌。”
“何事?”
“明日此时,请想个由头,将卫匡国神父请至这观象台来。咱家要与他,私下叙话。”孙永忠盯着陈于阶的眼睛,“只需片刻即可。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无后患。”
陈于阶胸膛剧烈起伏,脑中一片混乱。此人形迹可疑,居心叵测。卫匡国神父身份特殊,此刻私下会见此人,一旦被锦衣卫知晓,必生事端。但对方拿徐光启的清誉和徐家满门的性命相威胁……
良久,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道:“我……我如何能请动卫神父夜间来此?”
“那是你的事。就说……发现星图有异,需请神父前来参详。陈先生聪明得很,这点小事,难不倒你。”
他又补上一句:“放心,事成之后,文定公之事,必不会外泄。徐家满门,亦可得平安。将来新朝鼎革,你未必不能如元时郭守敬,得享清誉。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汤若望神父在北京颇受大清睿亲王和小皇帝的宠信,他说他和你是老朋友……”
陈于阶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灰败的绝望:“……我试试。”
“不是试试,是必须成。”孙永忠语气冰冷强硬,“明日此时,咱家要在此见到卫神父。若不见人……”他冷笑一声。
说罢,孙永忠不再多言,转身拂袖而下,身影迅速没入台下阴影之中。
只留陈于阶独自僵立于观象台中央,夜风吹拂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彻骨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