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鼓励地看着他:“但讲无妨,言者无罪。”
钱栴吸了口气,眼神变得专注,仿佛在推演沙盘:“下官斗胆,假设我是那东虏主帅,率大军兵临南京城下。”他此言一出,何应瑞眉头皱了一下,方以智也露出讶异神色。
钱栴继续道:“我见南京城防经此整顿,严整异常,坚壁深壕,铳台密布。我必不会驱使士卒蚁附强攻,徒增伤亡。”他停顿片刻,目光投向窗外西南方向,语气沉凝,“我会……分兵一支精锐,不惜代价,攻取神烈山!”
“神烈山?”何应瑞下意识重复,脸色微变。
“是!”钱栴语气肯定,带着一种推演战局时的冷峻,“神烈山俯瞰全城,地势高亢。若我夺占此山,无需费力攻城,只需将红衣大炮拖曳上山,于山上架设炮位……”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字字如锤,“则炮子可直接越过城墙,轰击……紫禁大内!”
“嘶——”饶是陈于阶这等沉静之人,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方以智手中的笔顿在了纸上。何应瑞更是脸色一白,心中骇然:这钱栴,当真胆大包天!不仅想在太祖孝陵所在的神烈山上动兵戈,竟还敢直言炮轰皇宫!这等犯忌之言,也只有这等不通官场险恶的“愣头青”才敢在御前说出来。
御书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朱慈烺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不是针对钱栴,而是因为他描述的场景过于真实,直指一个南京城防的致命弱点。皇宫与神烈山之间的相对位置,使得这一威胁并非危言耸听。
寂静中,朱慈烺缓缓开口:“好!钱卿此言,甚好!”
朱慈烺看向钱栴,带着赞赏:“正需如此!能设身处地,站在敌军主帅的角度思考问题,方能料敌机先,查漏补缺。钱卿能想到此节,可见是真正用了心的,并非纸上谈兵之辈。”
听到太子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嘉许,钱栴一直悬着的心才猛地落下,后背竟已惊出一层冷汗,连忙躬身:“臣妄言,殿下不罪,反予嘉勉,臣……惶恐。”
“孤不罪你,孤要谢你。”朱慈烺摆手,随即追问,“既已洞悉此患,钱卿以为,当如何应对?”
钱栴此时信心大增,思路也清晰起来,脱口道:“殿下,没有取巧之法,唯有针锋相对。必须在神烈山关键隘口、制高点,抢修工事,挖掘壕沟,派驻重兵防守。尤其要多架设重型火炮,使我军能居高临下,以炮火控扼上山通道及周边地域,让敌军无法轻易靠近,更遑论夺山架炮。”
这时,工部尚书何应瑞清了清嗓子:“钱郎中所言,就军事而言,或有其理。然则,”他话锋一转,“神烈山乃太祖孝陵所在,一草一木,关乎龙脉风水。在帝陵禁地动土挖掘,修筑营垒,此乃千百年未有之事。朝中清流、言官,乃至天下士林,会作何想?必群起而攻之!此阻力之一也。”
“其二,若依钱郎中所言,在山上架设重炮,固然能增强防御。可万一……战事不利,神烈山为敌所乘,那我军架设的重炮,岂非顷刻间即为敌所用?调转炮口,轰击皇城更为便利。这……这无异于授敌以柄啊!”
何应瑞的担忧听起来合乎情理。
朱慈烺听罢,却没有任何犹豫,决然道:“何卿所虑,孤岂不知?然,若来日南京守不住,社稷倾覆,国祚都无法延续,我等皆成亡国之奴,到那时,空谈风水龙脉,还有何意义?!防御之事,优先一切!”
他顿了顿,对侍立一旁的张煌言道:“去,即刻传孝陵卫指挥使梅春前来议事。”
不多时,梅春顶盔掼甲,风尘仆仆地赶来。听闻钱栴的建议后,这位世代守护皇陵的将领也是眉头紧锁,看向钱栴的目光带着惊异和一丝不悦:“钱郎中,此议……忒大胆了。惊扰陵寝,罪过非小!”
但他毕竟是军人,深知利害,叹了口气,又对朱慈烺拱手道:“殿下,不瞒您说,钱郎中此种担忧,倒也并非空穴来风。当年成祖皇帝(朱棣)尚为燕王时,就曾酒后言及此处地势,谓之'钟山龙蟠,虽壮金陵气象,然山势通宫阙,若敌据高俯击,铁丸可直堕大内’的话,结果惹得太祖高皇帝勃然大怒,斥其不肖。此事乃末将祖上亲见不虚,成祖久经战阵,其所虑者,确有其患。”他证实了钱栴的担忧并非臆想,“神烈山与宫城位置太近,若敌据山架炮,于宫城而言,确是大患。若在太平年月,末将拼死也要谏阻在陵区动土。可如今……殿下,形势逼人,若贼虏犯阙,还是当以守御为重。”
对于何应瑞担心的火炮资敌问题,梅春表现出一名军人的果决:“殿下,若真到了神烈山即将失守的最后一刻,守军必须执行铁令:将所有重炮的炮门堵死,或直接投入深壑,若来不及,则需彻底炸毁。绝不能让一门完好火炮落入敌手!”
朱慈烺见梅春也认可了加强神烈山防御的必要性,心中既定,沉声道:“好!梅指挥使,你熟悉神烈山一草一木,此事便由你总责。着你即刻带领钱栴、陈于阶等人,明日一早就上山实地勘察,根据地形,拟定详细的防御工事修筑方案,何处建垒,何处设卡,何处架炮,何处挖壕,一一标明,速报于孤。”
“末将/臣领旨!”梅春、钱栴、陈于阶齐声应道。
议定城防大事,朱慈烺又想起一事。此前“靖难”之时,宫内一些底层宦官受李国辅、孙进等人鼓动,曾试图抵抗,事败被俘。如何处理这些人,是个难题。朱慈烺不欲再见他们充斥宫闱,但亦不能简单释放,恐生事端。
他看向何应瑞:“何卿,此前宫内参与作乱之宦官,着工部重新造册,命人严加看管。工部立刻于城外择地,新设官营砖窑一座,专司烧制城砖。这些宦官,便一并编入窑厂,劳作自效,以供城防工事之需。”
何应瑞躬身领命。他对此事非常赞同,此举既消化了不安定因素,又为庞大的城防建设提供了专项劳力。
自此,紫禁城内宦官数量大为缩减,仅保留必要人员维持宫廷运转。而南京内外,一场围绕城防的大营建,随着工兵营的挥汗如雨和城外新砖窑的烟火升起,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朱慈烺坐镇求是院,目光似乎已越过宫墙,落在了那正在一寸寸变得更为坚固的南京城防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