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多铎立马高岗，猩红大氅在晚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远处芦苇荡间尚未散尽的硝烟，皱紧了眉头。
“恩格图父子的尸首……找到了？”他声音低沉，像压在乌云里的闷雷。
“回王爷，还没找到。”亲兵统领拜音图喉结滚动，“估计恩格图父子二人，均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多铎阖眼，周亮工密信中“诱敌深入”四字在脑中翻涌。汉人向来狡诈，用兵讲究虚实难测，这莲塘、夜壶荡两场伏击虽折损不过千余，却像两根毒刺扎进他心里。他的八旗劲旅，自渡过淮河后，便似陷入了泥沼。明军不再与他们列阵而战，反而化整为零，隐于山林草泽之间。前锋的探马时常遭了冷箭，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曲折小径深处；运送粮秣的后队，更是不止一次在夜间被突袭焚毁，冲天的火光映得半个天际发红。
多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这些损失，于他十数万大军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这种无休无止的骚扰，却让军心渐生浮躁，行军速度大受影响。
“王爷，”身旁的戈什哈低声禀报，“刚收到消息，又一支运粮队在天长东南二十里处遇袭，护卫伤亡虽不大，但粮车尽数被焚。”
近日接连收到前锋军报，拜音图、马喇希所部也被明军小股部队的袭扰搞得不胜其烦。这些明军一边坚壁清野，一边不断伏击偷袭，纵火焚烧粮草舟船，在每一处水井中扔下动物的粪便、内脏，在马的草料中下毒……无所不用其极。而且此军行踪诡异，一击即走，不管胜负如何，绝不恋战，对付起来很是头疼。
中军大帐烛火通明，舆图高悬。多铎屈指敲着扬州方位，目光扫过诸将：“传令，拜音图、马喇希所部前锋放慢进军速度，与中军互为犄角。各部多派探马，沿途村落、河汊皆需仔细搜查。严防伏兵。”
满语未落，贝子屯齐已按捺不住：“王爷！自徐州以降，明军望风归降者逾两万，如今我军每日行军不足二十里，如此婆婆妈妈，岂不堕我八旗锐气？”
图赖也随即捶案：“正是！盱眙、天长皆不战而下，恩格图那些蒙古人愚蠢贪婪，这才中了明人诡计，些许战损，不足挂齿。我八旗精锐，所向披靡，明军这些小小伏击的把戏，就如蚊叮虫咬，大军何必因此拖延？”
多铎蹙眉看向孔有德：“忠顺王以为如何？”
孔有德抱拳回答：“当今之势，如激流行舟——李本深、王之纲等率万五千众归顺，胡茂祯、杨承祖等败将亦缴械请降，泗州侯方岩五千兵马，一触即溃，可见南明气数已尽。此刻当乘破竹之势，直捣江南。若在此迁延日久，江南那边做足防备，恐我大军渡江之时，阻碍重重。故而臣以为，当尽快进军为是。”
这番话出，帐中众将都表示赞同，连平时一向看不起汉臣的尼堪等人，也连连点头。
张存仁适时补充：“我军七万之众，日耗粮两千石。明人坚壁清野，乡间十室九空……筹粮不易。不如直捣扬州富庶之地，就地取粮，缓解我军粮草压力。”
图赖声如洪钟：“管他几路伏兵！我八旗铁骑踏将过去，不过碾死几只虫豸！”
多铎沉默凝视舆图，用指节敲了敲图中淮安方位：“只是，淮安这里刘泽清五万兵马，若其突然攻击我侧后，若断我粮道……”刘泽清拥兵数万据守黄河天险，若趁他大军深入、后方空虚之际，果断出击，截断淮河粮道，届时前有坚城，后面被断了粮道，局面便将棘手万分。
“哈哈哈！”孔有德忽然大笑，“豫亲王多虑了，刘泽清此人我最了解，其镇虽号称五万，其中大半虚额充数，能战者恐不足五千。此刻怕正躲在淮安府衙发抖呢！”他趋近半步，“王爷若仍不放心，可令山东准塔将军佯攻淮安，给他点压力。那刘泽清见北面烟尘起，只怕要连夜收拾细软了。如何再敢犯我侧后？”
满帐哄笑声中，多铎终于颔首。
“传令准塔，令其佯攻淮安，多张旗帜以为疑兵。”他朱笔在舆图上划出凌厉弧线，“再檄博洛，令其督促李本深、王之纲等部降兵疾进凤阳、定远、滁州。”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在心中下定决心。“传令！三军明日拂晓开拔——七日内，孤要在扬州城头阅兵！”
-----------------
邵伯湖畔，土地庙的残破木门被夜风推得吱呀作响。一盏昏黄的羊角灯挂在梁上，常延龄和阎尔梅正在一张破桌前，审视摊在桌上的舆图。
常延龄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今日得史阁部的手书，”他声音低沉，“扬州、高邮诸部、黄日芳的黄河守军、胡尚友韩尚谅的川军大部已南渡，李成栋部大部也已过江，殿后部队和接应的忠贯营明日就渡江。阁部令我陆战营……可择机撤回江南。”
阎尔梅俯身凑近舆图，指尖划过天长到扬州的这片区域，图上邵伯湖、茱萸湾、夜壶荡等处皆以朱砂标记着近日交锋的轨迹。他眉头紧锁道：“连日来，鞑子增加了前锋哨骑的人数，其行军章法大变，步步为营，谨慎异常。近日世子与常笑将军几次设伏，皆因清军哨探周密无功而返，反折了些弟兄。三日来，我军与哨骑接战七次，折损二十七人，斩首不过九级。”
他抬眼，灯影在清癯的脸上明明灭灭，“我等袭扰迟滞清军，为史阁部执行撤退计划，赢得了时间。如今虏酋多铎大军已据天长，兵锋直指扬州，凭我陆战营三千子弟，若再硬撼，无异以卵击石。再留在江北，恐是徒然折损我健儿，于大局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