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视完校场的训练，朱慈烺并未折返宫中，而是带着郑森、陈于阶与新近提拔、以干练著称的中书舍人张煌言，策马出了太平门。
太平门外，靠近神烈山余脉，民间俗称“龙脖子”的地方。一座以砖石垒砌、形制奇特的堡垒雏形巍然矗立，其外墙并非传统的平直走向，而是呈现出多个突出的锐角，使得整体轮廓犹如星芒。工地上人声鼎沸，役夫、兵卒穿梭往来，号子声、夯土声、凿石声交织一片。工部尚书何应瑞、府军卫都督薛应举正聚在一处，对着图纸指指点点，督促施工。
见监国驾临，两人连忙上前见礼。
何应瑞须发已见斑白，但精神矍铄，他指着堡垒介绍道：“殿下，此铳台去岁由阮大铖选址，朱大典督造，然工程迁延，至今未竟。如今正按陈博士之见，加以调整加固，以期速成。”他顿了顿，指向堡垒外围正在开挖的深壕，“四周壕沟正在挖掘，不日将引竹海湖水灌入，形成屏障。”
朱慈烺眯着眼睛盯着这形制奇怪的堡垒，口中喃喃：“朱大典所造？”他想起昨夜接到杨尔铭的奏报，说阮大铖和朱大典、方国安皆被拿下，不日递送进京。这朱大典，看起来倒是个人才。
张煌言凝目观察那奇特的棱角形制，不禁问道：“此台形制新颖，下官观之，似与孙元化《西法神机》中所载之西式铳台相类？”
陈于阶站出来，颔首应道：“张舍人所言不差，此确为西法筑堡之法，利于发扬火器，减少死角，使敌仰攻艰难。殿下请看，其外墙并非平直，乃是由数个这般巨大的凸角构成。”
朱慈烺抬眼望去，果然如此，堡垒的整体数个巨大的三角形或菱形凸角连接构成，形成了一个多边形的防御体系。
他的手指在空中划出线条：“这些凸角可消弭射击死角。若贼寇来攻，无论其自何方逼近，其侧翼必暴露于相邻凸角守军之火力下。如此，我守军便可从两侧，甚至三面，以铳炮、弓弩交叉射击，令敌无处遁形。此法将全城垣皆化为无数可相互策应之三角，使火力覆盖连绵不绝，无有疏漏。”
朱慈烺微微颔首，已明了这外形背后的杀戮逻辑。
陈于阶又将手指向堡垒基座前那道正在夯筑的宽厚土石斜坡：“至于这堡垒基座前缓缓而起的土石斜面，殿下，此坡名为‘防炮坡’，乃是抵御重炮之关键，亦是最见巧思之处。我大明以往城墙，多为垂直壁立，若遇重炮轰击，弹丸挟千斤之力直撞墙体，易致砖石崩裂，墙垣倾颓。然此坡坡度经过精心测算，务求平缓。沉重的实心弹丸砸在这道斜坡上，不再是硬碰硬的撞击，而是如同重拳击入棉絮，大部分冲击力被松软的土石吸收、分散。炮弹或是深深嵌入坡体，动能尽失；或是顺着缓坡向上弹跳、滚动，轨迹变得不可预测，威力大减，最终能越过坡顶击中后方主墙体的，已是强弩之末。这看似不起眼的土坡，如同一面巨大的盾牌，为主墙体卸去了最致命的打击。同时，这平缓的坡面也极大地阻碍了敌军步兵的冲锋，使其难以迅速接近墙根，暴露在守军火力下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他最后总结道：“故此，此棱堡之设，外借凸角布交叉火力以杀敌，外恃防炮坡消解炮击以自固。再佐以墙前之壕沟水障……殿下，如此层层设防，环环相扣，虽不敢言固若金汤，却足以使来犯之敌付出惨痛代价，寸步难行。朱尚书对西学也颇有研究，此堡乃其画图督造，已具其形，臣等现下所做，便是依泰西图说与实测心得，于细部稍作调整，务求尽善，使其真正能成为拱卫神烈山、屏护太平门之铁壁。”
一旁的郑森却微微皱眉，抱拳道：“殿下，臣在濠镜澳所见西夷城垣，虽坚厚，形制却与我大明城墙大同小异。此等棱角分明之制，臣实未见于西夷处。恐其源流，未必尽然来自泰西。”
何应瑞闻言，捻须接口：“世子所言有理。依老臣之见，此等形制，或非纯然西来。当年戚武毅公（戚继光）筑蓟镇边墙，于九龙口水关、乃至宁远城等处，便曾建类似的三角敌台，以利侧射，工部旧档仍有图样可循。宁夏沙湃之地，元代就有类似工事遗存。孙元化、韩霖、焦勗诸公，或为推广此等利国利器，减少守旧之辈阻挠，故假托西法之名，亦未可知。”他顿了顿，补充道，“兵部职方司郎中钱栴，于此道钻研颇深，曾著《城守筹略》一书，论及城防战守，鞭辟入里。只是……”何应瑞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此书他不敢自署其名，非要托于阳明先生（王守仁）名下。殿下若欲深究，召此人一问便知。”
朱慈烺听罢，淡淡道：“源流之争，可留待日后考据。孤只问，此堡是否利于防守，能否扬我火器之长，挫敌锋芒？”
陈于阶与何应瑞皆称是。
“既如此，何必拘泥于是中是西？有用，便用。此堡需尽快完工。此外，着即在朝阳门外，苜蓿园左近，依此形制，再建一座。何尚书，人力、物料是否充足？”
何应瑞回道：“殿下明鉴，若按旧例征发民夫，人力确然捉襟见肘，此台先前修建迟缓，亦是因此。然如今，情形不同矣。”他语气一转，“现有‘工兵营’三万余人，皆由淘汰之刘良佐部及原京营士卒整编而成，除去实在不堪役使者，余众皆由薛应举将军率府军右卫监视弹压，专司城防营建。有此营在，工程进度必大大加快。”
朱慈烺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整军之余，将淘汰兵员转化为建设力量的用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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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视已毕，朱慈烺带着众人返回皇城内“求是院”御书房。他命人传唤以博闻强识著称的方以智，以及那位著书托名的兵部职方司郎中钱栴。
待众人到齐，朱慈烺开门见山：“今日孤巡视城外铳台，深感城防乃守江根本。南京城垣虽巨，然历年久远，旧制未必全然适用于今日之火器攻防。今召诸位卿家，便是要尔等参详孙元化之《铳台图说》、韩霖《守圍全书》、焦勗《火攻挈要》等著述，博采众长，为孤拿出一套加固南京城防的整体方略来。”
书房内，烛火通明。陈于阶长于西学格物，何应瑞熟谙工程旧制，方以智涉猎广博，思维敏捷，在陈于阶、何应瑞、方以智等重臣之后，兵部职方司郎中钱栴显得格外拘谨。他官职低微，这职方司郎中的官位，甚至还是家中花钱为他捐来的，平日在这等场合，连呼吸都怕重了。此刻能立于此地，全因太子点名要听城防专才的意见。
起初，钱栴只是垂首听着几位大人引经据典，讨论在金川门、神策门等地增筑敌台的方案，偶尔被问及，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补充一两句。朱慈烺察觉他的紧张，温言道：“钱卿不必拘礼，今日在此，只论城防，不言官职高低。孤闻你于地理、火器、城防颇有心得，但说无妨。”
太子语气平和，毫无架子，钱栴偷偷抬眼，见殿下目光诚挚，心中稍安。随着讨论深入，他沉浸到自己熟悉的领域，那份局促渐渐被专业的热忱取代，话语也流畅起来，显然沉浸此道多年。
众人商议良久，结合南京山川形胜与现有城防布局，最终拟定方案：于城北防御相对薄弱之处，自金川门至神策门一段城墙外，增筑数座空心敌台，形成交叉火力，控扼要冲；于城东通济门至朝阳门一段，亦依此办理，加强侧翼防护。此外，在最为薄弱的太平门内，增修瓮城一座，层层设防。这些营建，针对性极强，意在将南京这块“磐石”，打造得更加坚不可摧。
当话题暂告一段落，钱栴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诸位大人，下官有一妄念，不知当讲不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