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鼓楼西北大校场,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远处,如林的枪矛随着号令起伏,寒光点点,那是从旧京营中,新选出的八千士兵在进行队列操演,闻鼓而进,鸣金则退,步伐虽略显生涩,却已初现章法。更有府军卫和孝陵卫的两队人马,手持去了枪头的木杆长枪,捉对厮杀,木杆交击的“噼啪”声混杂着粗重的喘息与偶尔的闷哼,显得格外真切。另一侧,仅着短袄的“烈火营”士兵,正绕着巨大的校场边缘奔跑,脚步隆隆,踏起黄尘,如一条土龙在翻滚。
近处,景象却有些奇特。几队赤着上身的魁梧士兵正围成圈子,进行着投石比赛。他们从脚下的箩筐里捡起拳头大小的石块,掂量一下,旋即扭腰、挥臂、奋力掷出。石块划出一道弧线,砸在远处的空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坑洼。喝彩声、惋惜声、催促声此起彼伏,与整个校场的严肃氛围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喧闹,甚至带着几分乡野村夫游戏般的质朴。
“杨提督,”新任的南京守备魏国公徐胤爵看着这些正在比赛投石的士卒微微蹙眉,看向身旁那位虎背熊腰的将领,“本公有些不解。”他斟酌着用词,“战场上,若论近战搏杀,自有刀枪剑戟;若论远距伤敌,亦有弓弩火铳。这般投掷石块,所为何来?莫非两军对阵,刀戟相交之时,真要靠这石头砸死几个不成?”
那被唤作杨提督的汉子,正是近卫营提督杨大壮。杨大壮习惯性地挠了挠那头粗硬如戟的短须,眼中也闪过一丝困惑,咧嘴笑道:“国公爷问得好,末将起初也迷糊。可这是监国殿下亲下的命令,着令各营选拔臂力强健、投得远又投得准的军士,单独编练。殿下既如此吩咐,必有道理。咱们啊,照着做准没错!”
徐胤爵目光落在杨大壮那看似憨直的脸上,心中波澜微起。若在数月前,这般粗豪武夫,莫说与他魏国公并肩而立、从容对答,就是跪在面前,他徐胤爵也未必会拿正眼瞧他。中城兵马司指挥使,在这勋贵遍地的南京城里,算得什么人物?可时移世易,谁能料到这家伙竟能凭着“靖难”之功一步登天?他如今是监国太子朱慈烺最为倚重的心腹臂膀之一,如今不仅手握宫禁宿卫之权,更得封这前所未闻的“训练总监”一职,总督京营及新编诸军整训事宜。虽尚未赐爵,但在徐胤爵看来,此子位列勋班不过是早晚之事。因此,这几日他刻意折节下交,言语间极尽客气,一口一个“杨提督”。好在对方虽出身微末,却自带一股江湖豪气,不卑不亢,性子爽直,并不因骤然显贵而拿腔作调,几日相处下来,竟真让徐胤爵生出几分如对故友的熟稔好感。
“杨提督所言极是,殿下深谋远虑,非我等所能揣度。”徐胤爵含笑点头,正欲再言,忽见一亲兵快步奔来禀报:“启禀国公爷、杨提督,监国殿下驾临校场,仪仗已过鼓楼。”
徐胤爵神色一凛,下意识地整理袍袖,便欲招呼杨大壮一同前往营门迎驾。“殿下亲临,我等当速往迎驾……”
“诶,国公爷且慢。”杨大壮却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的脾气,末将晓得,最是厌恶这些虚头巴脑的礼节。咱们若是兴师动众跑去营门跪迎,反倒令他不喜。不如就在此处静候,殿下见了,必不会怪罪。”
说罢,他不等徐胤爵回应,猛地转向校场,运气开声,如同炸雷般吼道:“都听见没有!监国殿下马上就要到了!你们这些惫懒的杀才,都给老子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谁要是偷懒耍滑,休怪军法无情。”
这一声吼,中气十足,竟似压过了校场上的喧嚣。无论是操练队列的,还是比拼刺杀的,亦或是奔跑、投石的士兵,闻声无不凛然,动作瞬间更加卖力,呼喝之声也陡然高昂了数分。
徐胤爵心下暗赞,这份体察上意和掌控局面的能力,确非常人可及。他也不再坚持,与杨大壮并肩而立,目光投向校场入口方向。
不多时,但见一队人马逶迤而来。护卫不过百人,皆着玄色硬甲,头盔上红缨如血,骑士个个身材魁梧,神情剽悍,目光锐利如鹰,顾盼间自带一股肃杀之气。他们手持长枪,马鞍旁却不见寻常的腰刀,反而悬挂着短柄骨朵或沉重的战斧,人马皆笼罩在精良的铁甲之下,行动间甲叶铿锵,虽人数不多,却给人以千军万马般的压迫感。这便是监国太子朱慈烺的亲军——“近卫营”。
而在这支精锐骑队簇拥下的,正是那位如今维系着大明半壁江山希望的少年监国,朱慈烺。
朱慈烺并未乘坐銮驾,只是一身利落的戎装,外罩一件不加纹饰的深色披风,骑在一匹神骏的玉花骢上。他目光扫过校场,看到那热火朝天的训练景象,不禁微微颔首。
这位监国太子,自监国南京以来,有一条雷打不动的规矩:每日必亲至校场巡视操练,至少一个时辰。风雨无阻。杨大壮借着总管所有部队训练的机会,近水楼台,从数万参训士兵中,精心筛选出数百名尤其雄壮骁勇的锐卒,补充进了近卫营,使其规模扩充至近千人。这些士兵无一不是身材高大、膂力过人、耐力出众之辈,按朱慈烺亲定的标准,需能身着内衬皮甲、外罩重型札甲的双层重铠,手持兵器,绕着这偌大校场连续奔跑三圈而气不衰者,方有资格入选。他们的装备堪称奢靡,放弃了华而不实的仪仗兵器,选用的长枪、骨朵、重斧,皆为破甲碎骨的实战利器。
用朱慈烺的话说,近卫营不应是以往金吾卫、羽林卫那般仅供仪仗、站岗的绣花枕头,而是要能上阵搏杀,在战事最吃紧的关头,顶得住泰山压顶般的重压,担得起砥柱中流之重任的尖刀,“便该如蒋开山一般”!故而,他们的训练强度冠绝诸军,但待遇也最优渥,月饷高达四两足色银钱,且餐餐见荤腥,务必保证体力。
朱慈烺需要南京的军队直接掌握在自己手中,更需要让所有将士习惯他的存在,感受到他的关注。频繁出现在士兵面前,与将士同甘共苦,最是有利于凝聚士气,塑造权威。如今,无论是良家子组成的“君子营”,还是原来刘良佐兴平镇筛选出的“烈火营”,经过这段时日严苛甚至枯燥的队列操练和精神训导,其行列之整齐、号令之肃然、精神之振作,都已肉眼可见地焕然一新,与昔日那群纪律涣散、暮气沉沉的旧明军队判若云泥。
“臣等参见监国殿下!”见朱慈烺勒马停在将台不远处,徐胤爵与杨大壮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朱慈烺利落地翻身下马:“二位卿家不必多礼。操练辛苦。”
“为国效力,分所当为!”徐胤爵与杨大壮齐声应道。
朱慈烺目光在那些投石士兵身上停留片刻,方对徐、杨二人道:“校场气象,日新月异。君子营初显悍勇之色,烈火营令行禁止、队列严整,两位爱卿,功不可没。魏国公,你很不错!有乃祖遗风,不愧中山王之后。”
朱慈烺特意拍了拍徐胤爵,眼中尽是满意鼓励之意。这位在靖难发动时,才被手下挟裹参与的“靖难功臣”,如今一改昔日纨绔的模样,在训练场中晒了几日,皮肤黝黑了许多,人也瘦了,倒也依稀可见几分祖辈英气。
得到监国亲口嘉奖,徐胤爵心中一阵激动:“全赖殿下运筹帷幄,制定操典,臣等不过循例办事,岂敢居功。”他继续禀报道:“启禀殿下,原京营兵员淘汰整训事宜,亦在加紧进行。两万一千余名额,经初步筛选,已汰除老弱、空额逾半,实得精壮八千余人。现已开始依照殿下所授之‘成祖遗法’,进行基本队列及技击训练。”
“八千余人……”这数字比朱慈烺预想的略好一些,淘汰冗员是整军的第一步,这一步走得还算顺利。“皆是应天府本地子弟?”
“回殿下,十之七八,皆是南京及周边卫所籍贯。”徐胤爵答道。“臣斗胆,恳请殿下为这支新军赐名,以定军心,以彰殊恩。”
朱慈烺点了点头,目光透过那些挥汗如雨的士兵,仿佛看到了未来可能面临的守城血战:“此八千子弟,父母妻儿皆在身后。他们将来作战,首要便是守卫桑梓,拱卫南京。”他看向徐胤爵,“徐卿,朕希望他们,能如磐石般,屹立于危墙之下,岿然不动。这支新整编的部队,便赐名‘磐石营’,如何?”
徐胤爵躬身道:“殿下赐名,寓意深远!”
杨大壮也咧嘴笑道:“磐石营。好名字,听着就踏实。往后守城,就得像块石头。砸不烂,捶不扁!”
朱慈烺解释道:“磐石者,坚不可摧也。此营八千南京子弟,守的是身后家门,护的是父母妻儿。训练之重心,当与野战攻坚之烈火营有所不同。须着重演练依托城墙、壕沟等工事进行固守防御,以及巷战、街垒争夺之技战术。务要使他们在未来抵御强敌攻城之时,能如磐石般岿然不动,坚守到底!”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磐石之名,即是此军军魂。”
“战阵之上,尤其是守城、巷战,情势瞬息万变,生死悬于一线。故而,磐石营所练战术——依托工事、巷战搏杀,固然要紧,此为其‘形’;但孤之所求,更在于其‘魂’。要为他们铸就一颗‘磐石之心’。何谓磐石之心?”
“首要便是‘冷静’。任他城外鼓噪如雷,任他砲石撼动墙垣,任他火光照亮夜空,我要磐石营的将士,能于这混乱杀戮之中,依旧呼吸平稳,手掌不颤。能听清上官号令,能判断敌踪来路,能精准引弓发铳,能沉稳刺出长枪。恐慌会传染,而冷静,亦然。我要他们成为混乱战场上的定海神针,让身边的同袍见之而心安。”
“其次,便是‘坚韧’。这坚韧,非是一时血气之勇,而是旷日持久之熬炼、是伤亡近半而阵列不散、是饥渴交加而斗志不衰、是强敌轮番猛攻而精神不垮。孤对磐石营,有三重境界之要求——”
朱慈烺伸出第一根手指,目光灼灼:“其一,不溃。此为底线。无论战况如何惨烈,必须保持阵列不乱不溃,队伍不能自行崩溃、四散奔逃。即便被迫后退,亦需是有序撤离,而非一哄而散。此乃一支军队能否称之为‘军’的根本。”
接着,是第二根手指:“其二,不退。在指定的核心阵地,在关键的街垒路口,没有军令,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亦需牢牢钉在原地,半步不退。要让敌人每前进一步,都需付出血的代价。要让敌人意识到,撼山易,撼我磐石营难。”
最后,第三根手指伸出,带着一股决绝的杀伐之气:“其三,死战。当战局需要,当退路已绝,磐石营要能有与敌偕亡、与阵地共存亡之决心。甚至要能打出让敌人魂飞魄散的最后反击。这非是让士卒轻易赴死,而是要有此等觉悟与魄力。唯有怀此死战之心,方能于绝境中觅得一线生机,方能真正让敌人胆寒。”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杨大壮和徐胤爵:“技战术,可练其身手;而这冷静、坚韧之魂,这不溃、不退、死战之志,则需要你二人,为其淬炼。也不是一味施压,令其死顶硬抗,而是要多想办法:比如,若是战况激烈,主将阵亡,群龙无首?该当如何?”
徐胤爵一愣,主将阵亡,队伍肯定就溃了:“殿下,您的意思是?要注意特别护卫主将?”
杨大壮反应快,立刻抢答:“指挥使阵亡,镇抚自动接替。镇抚阵亡,千户自动接替。”
朱慈烺满意地点头:“正是此理。那么如果阵型被打乱了呢?各小队之间失去联系,找不到主将,甚至看不清旗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