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直指战场上最混乱、最考验部队真正韧性的时刻。
徐胤爵眉头紧锁,他熟读兵书,但兵书多讲阵列而战,对这种极端情况着墨不多。他沉吟道:“这……当收拢溃兵,择险要处固守待援?或……向中军大旗方向靠拢?”
杨大壮也皱起了眉头,因为这需要士兵极大的主动性和判断力,而非简单的服从。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喝酒时听徒弟韦小乙说过的一些往事,灵机一动:“殿下,末将曾听小乙讲过他当年在献贼军中的一些事情,或许可以参详:献贼人数众多,但是除了少数老营,战力不强,经常被官军击溃。小乙曾说,队伍被打散之时,就看平时处得咋样了。”他转向徐胤爵,比划着解释道:“国公爷,这时候就不能光看官职。得靠平日里一个锅吃饭、一起挨过军棍的交情。比如,一队人被打散,剩七八个,里面可能有个小旗,也可能没有。但总有一两个平日里主意正、胆子大、大伙儿信得过的。这时候,甭管他原来是大头兵还是伍长,剩下的人就得自动聚到他身边,听他号令。结成个一个一个小刺猬阵,边打边找其他散开的兄弟,或者往事先约定好的地方撤。敌军追击之时,往往会绕过这些小刺猬阵,而去追击其他溃散之人,此时若能结阵,就算败了,活下来的机会也更高。”
朱慈烺点头道:“杨卿所言,正是关键。磐石营,不能只靠主将一人,也不能只靠严整的阵列。它要像真正的磐石,即便被巨力敲碎,裂成的每一块碎片,也依然是坚硬的石头,能硌伤敌人的脚,甚至能重新聚拢。”
“故此,你二人需得多想点办法,在日常操练中,便要模拟这等混乱情形。在平日,就明确各级主官与自主接替。不仅要练指挥使、镇抚、千户的接替,更要下沉到百户、总旗、小旗。甚至,如杨卿所说,要发掘、鼓励那在士卒中被信赖的普通军士。操练时,可随机指定某队正、某什长‘阵亡’,观察其余人如何自动推举领头者,如何继续执行命令。要让每一个士卒都明白,上官不在时,自己该听谁的,或者,自己该如何站出来。平日也要以什、队为单位,加强小团体内的协同训练。让他们同吃同住同操练,培养袍泽之情。操练项目也要增设小队独立完成的任务,如固守一处房舍、打通一段街巷、夜间分散集结等。再者,每次接敌之前,主官要预设信号与集结地。正如杨卿所言,要设定鼓号、锣声作为信号,亦需事先约定‘北门桥’、‘鼓楼坡’这类明确的地标,必须在平时反复强调、演练。一旦大队被打散,这些预设的集结点和信号,就是散兵游勇的指路明灯,能让他们知道该往哪里靠拢,重新凝聚成团。”
“最重要,树立‘不弃不离’的军魂。”朱慈烺语气转为无比郑重,“要通过训导、奖惩,牢固树立‘不抛弃同袍,不放弃阵地’的信念。即便被打散,见到其他小队的兄弟遇险,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要主动救援。见到仍有小队在坚持战斗,要主动靠拢支援。要让敌人觉得,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个可以轻易分割消灭的个体,而是一个打不散、扯不断,随时可能从任何角落重新聚合起来的整体。压力之下,方见真章。平时的操练,就要把他们置于这种‘无序’的绝境中去磨砺。唯有如此,当真正的混乱降临时,磐石营才能做到——主将虽陨,军魂不散;阵列虽乱,斗志不息;强敌虽众,寸土不让。这,才是孤想要的,能钉死在南京每一寸土地上的铁军。”
徐胤爵一向自诩熟读兵书,但从未以这样的方式去思考问题,心服口服道:“臣等必遵照殿下旨意,将这‘磐石之魂’,细细锤炼,融入八千子弟的骨血之中。”
杨大壮更是摩拳擦掌,咧嘴笑道:“殿下,您就瞧好吧。末将非把这帮小子练得,就算只剩一个人,也知道该往哪儿打,该怎么打。必使磐石营名符其实。”
就在这时,一名近卫营校尉快步来到杨大壮身边,低声耳语几句。杨大壮对朱慈烺拱手道:“殿下,您吩咐单独操练的那批‘投石手’,已初步筛选出三百余人,其中确有数十名臂力惊人、准头颇佳者。只是不知殿下选练这些健儿的意图何在?”
朱慈烺精神一振:“很好,咱们去看看。”
一行人移步至校场更为偏僻的一角。前面是一片空地,空地之后,修了一段矮墙,单独隔开一段,旁边还挖了两个深坑。三百余名赤膊的壮汉正肃立待命,身边箩筐里放着一种形制统一、拳头大小的陶罐。陈于阶正带着几个仆人,在一张木桌前准备着什么。
见监国亲至,负责此处的教官连忙喝令众人停止动作,列队肃立。
朱慈烺走到队列前,从一个箩筐里拿起一个陶罐,在手中掂了掂。陶罐入手沉实,显然内装重物。
陈于阶躬身施礼:“殿下,下官已经将这‘掌心雷’准备好了。”
徐胤爵好奇道:“这是‘万人敌’?却为何如此小?”他印象中的万人敌,是那种酒坛大小的陶瓮,内填火药、铁屑,双手才能举起。专用于守城之时,需要用时,以火点燃引信,从城墙上掷下,可炸开伤敌。
朱慈烺微笑:“其实就是缩小了的万人敌。”
“我知道,你们心中皆有疑问,”朱慈烺举起手中陶罐,“练这投石,究竟有何用处?弓弩火铳,岂不更利?”
士兵们虽不敢出声,但眼神中的疑惑显而易见。徐胤爵也屏息凝神,静待下文。
朱慈烺将陶罐递给身旁的蒋开山,蒋开山会意,接过陶罐,向前行至矮墙后,取出火折,点燃了罐口引出的一根浸过油脂的麻绳。绳头瞬间燃起幽幽的火苗。
“都看好了!”朱慈烺抬高音量。
蒋开山猛吸一口气,手臂肌肉坟起,奋力将点燃的陶罐向堆放着一些残破木盾、草人的空地掷去,随即在矮墙后面蹲下。
陶罐在空中翻滚,带着那一点闪烁的火光,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
下一刻——
“轰!!!”
一声沉闷如惊雷的巨响猛然炸开。火光迸现,浓烟翻滚,破碎的陶片和铁屑裹挟着巨大的力量四散飞射。那片空地瞬间被烟与火笼罩,设置的草人、木盾被炸得支离破碎,甚至地面都留下了一个浅坑。
一股刺鼻的硝烟气味随风弥漫开来。
整个校场,仿佛被这一声巨响按下了暂停键。远处的操练声、呼喊声戛然而止,所有士兵都惊愕地望向爆炸传来的方向。近处的徐胤爵更是骇然失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耳边嗡嗡作响。
杨大壮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这“陶罐”的威力,仍是倒吸一口气,铜铃般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撼。
烟尘稍散,露出那片狼藉的空地,如同被天雷轰击过一般。
朱慈烺转身微笑看向一脸震惊的徐胤爵:“魏国公,现在可知,这石头,能否砸死人了?”
徐胤爵张了张嘴,却发现耳朵嗡嗡作响,不知说什么是好。
杨大壮却不以为然,他摇摇头:“殿下,此物虽利,但点燃引线需要时间,清军骑兵转眼就到,这玩意儿唬人都勉强。又若未能及时投出,或者投得不够远,恐反伤自身。若是雨天,引信受潮,或者火折子点不燃,亦是无用。”
朱慈烺并没有因为他提出的意见而恼怒,反而对着陈于阶说:“仲台,瑞甫(杨大壮字)所言之忧,实有道理。你要记下,着重改进。”又转身对杨大壮说:“各种武器、火器,都有适用的最佳场合,何时用,如何用,这就需要你们来探索了。”
陈于阶躬身:“是。只是殿下所言拉发引信,仍在研究,暂时还不能实用。”
杨大壮忽然想到什么:“这个倒是简单。末将有一个结义兄长,现任江阴守备,名叫陈瑞之,他的儿子曾制作一种木铳,跟殿下这手雷类似,只是多了个木柄,更方便掷远。用的就是拉发引信。他妻丈家在笪桥有个祖传的烟花行,最善制作‘流行炮’、‘地老鼠’等。他家有卖一种拉炮的小玩意儿,上元节时,街巷小儿都买来玩耍,两指宽的纸筒里藏着火药,一拉绳就炸响,根本不用火折子,也不怕雨水浸湿。”
朱慈烺惊喜道:“拉绳即炸?你说详细些。”
杨大壮挠挠头:“具体原理,末将也不懂,殿下派人去他家找几个工匠来一问便知。”
陈于阶低头寻思,口中喃喃自语:“拉炮?我怎么没想到?确实是可不用火折子,一拉就炸。只是这手雷比拉炮重得多,如何保证落地前不早炸?得加个延时引信……或许可以用糖?”
朱慈烺看到这书呆子又陷入钻研状态了,也是暗笑,“陈爱卿,瑞甫本是中城兵马司的指挥,他对于这些市井街巷的事情本来就熟。现在交给你们一个任务,去把南京城中有技术的烟花工匠,都召集起来,让他们各展所长,研究这个拉发引信。此事机密,可在南城外神机营内专设一处衙署,把这些人都集中管控起来,对外就称是……对了,就说是本宫大婚要用,命其集中赶制。”
众人齐声答应。朱慈烺在心中暗暗思量,若真能制出可靠的拉发引信,地雷和后膛装火炮也能造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