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尔铭凝望着挂在木架上的巨大舆图,眉头锁成一个川字。舆图上几股势力用不同的颜色标记,纵横交错,显示着眼下这扑朔迷离的局势。
黄得功端坐在椅中,腰背虽竭力挺直,但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额角细密的冷汗,却掩不住身体的虚弱。他的箭伤一直未愈,最近又连续操劳,显然是有加重的趋势。他强打精神,依旧条理清晰地将敌我兵力一一剖析明白。
“探马回报,左梦庚已率残部,败退九江,短期内应无力再犯。但其麾下在九江仍有金声桓三万、惠登相水军七千,再加上左梦庚带回的李国英等部残余三千,仍有四万之众。”
黄得功说完,便微微喘息,在一旁照顾他的黄雷面露忧色,却不敢贸然打断他。
“目前,末将麾下步骑兵马两万五千,皆是敢战之兵,乃我军中坚。水师方面,黄斌卿部八千,原是吴淞水师与舟山水师,其部船坚炮利,军纪严明,堪为水战主力。黄蜚麾下八千,其中南京操江水师四千,装备、战力尚可;另四千为原江上各巡检司,如六百丈、繁昌等地凑集之,船多人杂,疏于战阵,巡江尚可,临阵恐难倚重。翁之琪所领巢湖水师万人,情形类似,大小船只虽多,战力堪忧。”
他稍歇口气,继续道:“池州有南京来援的京营五千,由右都督杜弘域统领,甲胄兵仗尚足,然而此部欠缺战阵经验,池州守军两千,是地方守备部队,装备战力俱差。另有安庆杨真宗部三千,守城已是勉强,因为数度反复,军心不稳。此三部皆不堪野战。庐州高进库仅两千守军,防线最为薄弱。此外……”他顿了顿,“方国安遗留浙兵五千,装备精良,悍勇善战,然主将被擒,军心不稳。亟待整编安抚,方可为我所用。”
“总计水陆六万六千余众,”黄得功总结道,声音愈发沉重,“然而良莠不齐,需费大力整饬,方可一用。眼下守御或可支撑,若图进取,非经数月严格整训,实难骤用之于攻伐。此外粮秣目前尚能维持,但各部饷银拖欠不一,军心浮动,杨督师,此乃当务之急,亟待解决。”
杨尔铭看向黄得功的眼中既有敬重,亦有对其伤势的担忧:“靖国公辛苦了,形势已然明了。另外,左军降卒一万八千余众,其中部分为袁督师旧部标营,如何处置?”他转而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袁继咸,语气颇为客气:“袁督师熟知情弊,依您之见该如何?”
袁继咸面容憔悴,眼神中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忧虑之色。他起身,对着杨尔铭和黄得功深深一揖:“罪官丧师失地,无颜再议军机。本官标营郝效忠、郭云凤二贼,叛降于左梦庚,里应外合致九江沦陷。其二人固然罪该万死,但下官亦难逃管束不力之咎。今罪官自身,惟愿速解南京,领受国法。至于那些兵马,是整编是遣散,听凭杨督与国公发落,罪官绝无异议。”言辞中透着一股心灰意冷的意思。
杨尔铭与黄得功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无奈。黄得功强撑着想开口劝慰,却引动伤口,一阵剧烈咳嗽。杨尔铭连忙抬手虚扶:“袁督师切莫如此,左梦庚狼子野心,非督师一人之责。当此用人之际,还需督师……”
袁继咸只是摇头,口称“罪官”,执意请辞。
杨尔铭心知袁继咸性情刚直,此番受挫甚重,非言语可轻易开解。他略一沉吟,转头对亲随吩咐:“去请韦佥事过来。”
不多时,韦小乙步入衙署。他一身寻常青袍,并未着官服,但步履沉稳,神色沉着,先是对杨尔铭、黄得功、袁继咸逐一抱拳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杨尔铭将袁继咸之事简要说了一遍,问道:“韦佥事乃殿下亲近之人,不知对此有何看法?”
韦小乙目光扫过袁继咸灰败的面容,又落在黄得功强忍痛楚的脸上,略一躬身:“回督师,卑职此次奉命,首要之务乃护卫督师周全,殿下并未授予卑职参赞军务之权。昔日殿下明确将军政事务全权授权与督师,督师自己权衡利弊,决定就好。军政大事,非卑职所能参详,卑职不敢僭越,殿下也无旨意令在下刺探并密报回奏,杨大人放心行事即可。至于押解阮大铖等罪官回京复命,本是卑职分内之事,业已准备停当,今日就当启程。至于袁督师之事,若问卑职浅见……”他顿了顿,看向袁继咸,“袁督师忠心为国,天下皆知。眼下安庆虽定,九江未复。此地人心摇荡,又降军众多,正需德高望重者坐镇安抚。卑职以为,袁督师不妨以待罪之身暂留安庆,协同杨督师稳定地方,专司招抚安置降军,寻机收复九江。杨督师可具折上奏,将详情禀明监国,卑职亦会将此间情形面陈殿下,恭请圣裁。如此,既全了朝廷法度,亦不负眼前危局,或为两全之策。”
杨尔铭闻言,微微颔首。黄得功也道:“韦佥事所言在理,袁督师,眼下确非撂挑子的时候啊。”
韦小乙又转向黄得功:“倒是国公爷的伤势,令卑职忧心。观您气色,这伤恐非寻常,若拖延下去,只怕……”他转向杨尔铭,拱手道:“杨督师,卑职有个冒昧的想法。国公此伤,寻常营中军医恐难根治。卑职斗胆,请国公随卑职去南京,请太子殿下圣手医治,方得周全。”
此言一出,杨尔铭、和袁继咸皆露惊诧之色,他们只知太子聪慧果决,却不知竟还精通岐黄之术。黄得功则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露出疑虑之色。心里寻思:莫非这监国殿下,欲解我兵权?
但不等他出言回绝,韦小乙解开衣襟,指着胸前一道虽已愈合但仍显狰狞的伤疤,示与众人:“卑职在中城狱中曾亲历殿下神乎其技的医术,当日殿下遇刺,卑职与刺客拼杀受伤,几乎毙命,幸得殿下亲手施救,如今行动如常。当日另有中城兵马司校尉被万人敌炸伤,腹破肠流,亦得幸得殿下救治,方才活命。后来京中又经历了火药库爆炸,鞑子细作当街杀人等事,殿下亲自救活百姓无数。京中百姓皆知殿下医术仁心。故而卑职斗胆建议,可否请黄帅随卑职一同返回南京?顺流而下,不过两三日路程。一则请殿下亲自诊治,或可根除痼疾;二则黄帅亦可当面向殿下禀报江北军情,请示方略。”
黄得功听他说得恳切,不像是要借机解除自己兵权的样子,心里惭愧,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杨尔铭颔首道:“韦佥事所言甚是。虽然当下形势紧迫,但眼下我军新胜,左逆败退九江,短期内当无力反扑。国公可趁此间隙,回京医治修养。此处有我与袁督师,必当竭尽全力,稳固防线。”
袁继咸也终于点头附和:“杨督师所言不错,近日得到邸报,奴酋多铎正在南下,江北局势波谲云诡,正需国公这般经验丰富的宿将回京,助太子殿下稳定朝局。老夫虽戴罪之身,亦知轻重,定当辅助杨督师,守住这安庆门户。”
黄得功抚着肩上伤处,那里传来的阵阵隐痛提醒他,此次受的伤不同以往。他环视杨尔铭、袁继咸,又看向神色坦然的韦小乙,心中疑虑渐消。他深吸一口气,忍痛挺直身躯,抱拳道:“既如此,本公便听从杨督师安排和韦佥事建议,回南京一趟。江上军务可暂交黄斌卿代理,陆师则由犬子黄雷暂领,有劳杨督师、袁督师费心看顾操持了。另外,黄蜚之操江水师、翁之琪之巢湖水师、杜弘域之京营,此三军,留在此处,徒耗粮草无益。且之前马士英调兵防御左军,令北面防线虚弱异常,故而令其各返原驻地为宜。本镇麾下,亦宜调田雄部 5000人马回庐州防御,以弥补庐州、舒城一带的空虚。方国安浙兵五千和一万八千左军降军,我亦想带去南京重新整训,以免留在此处生乱。”
杨尔铭看着舆图,觉得黄得功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宿将,这样的调动,不仅平衡了庐州、安庆、池州等地的防御轻重,更缓解了安庆本地驻军过多,消耗粮草太快的问题,于是立刻点头同意。此时,堂外传来喧哗争执的声音。
杨尔铭扳起脸孔问道:“堂外何人喧哗?”
值守的旗牌官快步而入:“禀督师,是……是两个老者,吵嚷着定要即刻面见袁督师,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属下阻拦不住。”
话音未落,就见两名旗牌官半推半“请”着两位老者进了大堂。当先一人,须发皆白,面皮上带着一脸麻子,虽衣衫略显破旧,神色间,却带着一股江湖豪气;紧随其后,抱着一个旧布袋,清癯儒雅,正是柳敬亭和苏昆生。
袁继咸一见,先是愕然,随即面上露出些许笑意,起身对杨尔铭拱手道:“杨督,黄帅,不必惊疑。此二位乃是京师有名的说书大家柳敬亭先生,与曲师苏昆生先生。皆是忠义之士。”他简要将柳、苏二人如何受左良玉所托赴南京讨衣带诏,又如何被太子说服,领命劝谏左良玉,以及后来与他一同被左梦庚扣押在军中之事说了一遍。
黄得功虎目一瞪,落在柳敬亭身上,先是诧异,继而嘴角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洪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老猢狲!柳麻子,你这老不死的,命倒是硬朗。此地乃安庐总督行辕,两位督师在此商议军国大事,你也敢乱闯?莫非想学那闯白虎节堂的豹子头林冲,吃一顿杀威棒不成?”语气看似呵斥,实则带着旧识的熟稔与调侃。
杨尔铭闻言,神色稍霁,他亦久闻柳敬亭之名,便对旗牌官挥挥手:“既是国公爷和袁督师故人,放开他二人吧。柳先生,苏先生,不知二位不顾阻拦,强闯军衙,所为何事?”
柳敬亭整了整衣衫,却不立刻回答,而是上前几步,对着堂上三位大人,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然后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以头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