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连黄得功都愣住了。杨尔铭忙道：“柳先生这是何故？快快请起，有话但讲无妨。”
柳敬亭这才抬起头，却不站起，以说书人特有的顿挫朗声道：“小老儿冒死闯堂，实非不知轻重，确是有关乎江山社稷存亡的要紧军情，不得不报！”
“讲。”杨尔铭言简意赅。
柳敬亭深吸一口气，仿佛又回到了他那说书的勾栏瓦舍，要将这段惊心动魄的内幕娓娓道来：“诸位大人容禀。小老儿昔日蒙太子殿下不弃，于中城狱中密授机宜，前往劝说宁南侯左良玉。彼时宁南侯听小老儿一番言语，幡然醒悟，深知若与同袍内斗，徒令北虏渔利，追悔莫及。当即便在众将面前，下令停止东进，转舵九江，加固城防，欲与建虏决一死战，以全忠义之名。此情此景，历历在目……”
他话语流畅，绘声绘色，说到关键处，见众人都凝神倾听，习惯性地一顿，卖起了关子，“然则，后来左梦庚世子为何又背弃父命，一意孤行，继续进逼南京？诸位大人可知，这其中关窍何在？”
黄得功听得正入神，见他突然停下，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蒲扇般的大手一拍椅子扶手，笑骂道：“好你个老猢狲，忒也不知死活。这里是督师行辕，不是你那说书的茶馆。我等在此焦心军机，谁有闲工夫听你卖关子？有屁快放，到底为何原因？再敢吞吞吐吐，仔细你的老骨头。”
柳敬亭被他一吼，缩了缩脖子，这才恍然意识到场合不对，讪讪一笑，拍了拍额头：“是极是极，小老儿糊涂了。”他清了清嗓子，正要继续。苏昆生在旁看得真切，见杨尔铭眉头微蹙，袁继咸也面露无奈，连忙上前一步，对着几位大人深深一揖，苦笑道：“诸位大人海涵，我这老友江湖习性深重，不知轻重缓急，万望恕罪。”
他心知柳敬亭说起来难改说书习惯，难免添油加醋，耽误时间，拉了拉柳敬亭的衣袖，示意他退后便直接开口，口齿清晰，言语简练：“回禀各位大人。我二人被左梦庚囚于军中时，幸得一人暗中接济酒食。此人便是左良玉将军之女，左梦庚之妹，左梦梅小姐。”
他此言一出，堂上几人神色微动。苏昆生继续道：“据左小姐所言，左梦庚之所以背弃宁南侯遗命，悍然东进，其主因，就在于他的妻室，以及他的岳丈——王世忠！”
“王世忠？”黄得功浓眉一挑，插言道，“此人咱家知道。原本是个关外鞑子，早年归顺我朝，因其精于骑射，曾得先帝重用，后因贪渎受到弹劾削职为民。此人与左良玉颇有交情，故而结了儿女亲家，听说后来久居江南，也附庸风雅，学起那焚香操琴、吟风弄月的勾当来了。”
“国公爷明鉴，正是此人。”苏昆生语气沉痛，“此人虽归化日久，衣冠言语与我汉人无异，然则，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左小姐言道，早在宁南侯去世前后，这王世忠便已暗中与北边（指清军）搭上了线。此次返回军中，便极力蛊惑左梦庚，谓我大明气数已尽，不若献土投诚，可保富贵！左梦庚耳根软弱，受其妻与王世忠撺掇，这才罔顾父命，悍然东进……”
他顿了顿，注意到杨尔铭的脸色变得凝重，继续说道：“如今左梦庚新败，退守九江，其实力大损，进退维谷。以王世忠之心性，及左梦庚如今之窘境，他们极有可能……献出九江城，向北虏输诚。若九江有失，北虏水师即可顺大江而下，安庆、池州顷刻间便暴露于兵锋之下，则南京门户洞开，江南半壁，危若累卵！”
一番话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几人耳边。
杨尔铭“霍”地站起，脸色骤变。袁继咸倒吸一口凉气，手指微微颤抖。黄得功更是猛地一拍座椅扶手，牵动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却兀自低吼道：“好个狼子野心的贼鞑子！我早看那王世忠不是好东西！”
方才他们还在商议如何抽调安庆兵力西填防务，黄得功甚至考虑回南京养伤。若苏昆生所言为真，九江一旦易手，清军顺流东下，安庆便是首当其冲！莫说抽兵西调，就是现有兵力能否守住安庆都要两说。一旦清军以九江为跳板大举进攻，整个江南防线将面临崩溃之险。黄得功原本计划回南京治伤休养，此刻看来，也是不可能了。
几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后怕。
杨尔铭深吸一口气，对着柳、苏二人郑重拱手一礼：“若非二位先生冒死来报，告知此等惊天密谋，我军险些铸成大错。此讯于国于民，功莫大焉。杨某在此，代朝廷谢过二位。”
柳敬亭此时又开口了：“督师大人且慢忧心。事情，或许还未到那般田地。”
柳敬亭道：“小老儿在左军中盘桓日久，对其麾下诸将脾性，略知一二。左军虽良莠不齐，有那浑噩度日、只知掳掠的酒囊饭袋，却也未必没有忠义之心未泯、良心尚存之辈。如金声桓、惠登相、马进忠、王允成几位将军，还有宁南侯生前倚重的心腹幕僚胡以宁先生，当初左梦庚欲背弃父命时，这些人便曾极力反对。尤其是金声桓将军，因此被左梦庚刻意留在九江，未让其参与东进之役。如今，左梦庚若要带着这些人，还有他们麾下的兵马，一同去降那骚鞑子……嘿嘿，”柳敬亭摇了摇头，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小老儿以为，绝非易事！”
他抬起头，朗声道：“小老儿不才，向杨督师讨一纸手书，我愿再入九江，凭这三寸不烂之舌，去说降那金声桓等人！即便不能立时劝其即刻重归大明麾下，至少也要说动他们，莫要随左梦庚附逆降清。以小老儿对几位将军的了解，嘿嘿，此事，小老儿有七分把握！”
杨尔铭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却意气昂扬的老者，心中一时踌躇。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关乎整个江淮防务，岂能寄托于一江湖说书人之口？
袁继咸见状，开口道：“杨督，柳先生所言，并非虚妄。宁南侯暴毙之日，袁某正在左军营中，其时，其军内部确有两派之争，金声桓等将并非左氏嫡系，与左梦庚亦有嫌隙，且手握重兵。左梦庚大败，如今金声桓等人的实力或犹在左梦庚之上。若能说动金声桓，即便其不立刻归顺，只要能使其暂守中立，或据九江自守，于我而言，便是莫大助力。至少，可为我军整军布防争取宝贵时日。此计……或可一试。”
黄得功也忍着伤痛，沉声道：“不错！老柳这厮，虽然惯会油嘴滑舌，但此事正需他去当个说客。如今这局面，左军若降虏，则九江门户洞开，我军危矣。若能说动金声桓，哪怕只是让他按兵不动，做个壁上观，也是好的。请杨督速修书一封，陈明利害，许以条件，让老柳带去。成与不成，总好过坐视左梦庚将九江献给鞑子！”
韦小乙在一旁低声道：“督师，此计虽险，却也是目前打破僵局最快之法。卑职愿护送柳先生前往。”
杨尔铭见袁继咸、黄得功、韦小乙皆支持此议，心中便也有了定见。他目光落在柳敬亭那满是麻子的脸上，深知九江战略地位之重要，若能不成而屈人之兵，或搅乱敌营，实乃上上之策。
“柳老先生忠肝义胆，不畏艰险，杨某佩服！既如此，本督便修书一封，陈说利害，许以条件，请先生携往九江，面见那金声桓。”他顿了顿，神情沉肃，“然而先生此去，吉凶难料，务必万分小心。若事不可为，当以保全自身为要。”
柳敬亭闻言，精神大振，哈哈一笑，抱拳道：“督师放心！小老儿闯荡江湖数十年，别的本事没有，这保命和说话的功夫，还是有些心得的。定不辱使命！”
杨尔铭快步走回案前，铺开宣纸，提起狼毫，略一思忖，便笔走龙蛇。墨迹淋漓间，是关乎数万生灵、一城安危的博弈，亦是一位江湖艺人，以自家性命为赌注，再入虎穴的慷慨悲歌。
正当他把书信交给柳敬亭之时，忽然听到黄雷惊呼一声：“父帅！”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黄得功紧闭双目，牙关紧咬，头上大汗淋漓，浑身抽搐。乃是箭伤复发，昏厥过去……
杨尔铭大喊：“快传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