霪雨霏霏,连月不开。淮左水泽之地,泥泞没踝,马蹄陷进去,拔出来时带起浑浊的水花。镶红旗蒙古满洲都统马喇希勒马高坡,望着眼前纵横交错的河汊,眉头拧成死结。
“鬼地方!”他啐了一口,用女真话咒骂道,“怎么会有这么多河,横一道竖一道,桥烧的烧,毁的毁,连个问路的汉狗都抓不到!”
富喇克塔驱马近前,他也是正蓝旗蒙古固山额真(满族军事官职名称,意为统领、佐领),但这次作战,他担任马喇希的副手。他声音沉稳,似在安抚:“额真息怒。豫亲王前日传令,命我军放缓脚程,谨防南蛮子伏兵。这水网之地,本来就不适合骑兵驰骋,我们还是求个稳妥吧。”
马喇希冷哼一声,眼角扫过坡下艰难行军的蒙古骑兵队列。那些来自科尔沁、察哈尔的牧民骑兵,马背上不仅驮着人,还挂满了沿途搜刮的铁锅、布匹,甚至犁头,叮当作响,队伍拖沓如迁徙的部落。他心底涌起一股厌恶——既讨厌汉人如狐般狡诈,更讨厌这些蒙古人如鬣狗贪婪。
“泗州、盱眙,两座空城!不让抢,不让杀,当爷们是来游春的?”马喇希猛地挥鞭,抽在空气中发出脆响,“告诉恩格图,他的前锋再磨蹭,误了抵达扬州的时辰,军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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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十里外,恩格图的心情比天气更阴郁。他是正红旗蒙古固山额真。但是在清军的八旗制度中,他的地位要低于马喇希和富喇克塔这两个满洲固山额真。
他麾下的一千骑兵,正在一个河边的村庄里打粮。而三百精锐前锋则正沿着一条不知名的河流缓行,寻找能够涉水过河的地方。河水因连日雨水暴涨,浑浊湍急,原有的浅滩多半淹没。战马不时踩入深坑,惊嘶连连,已有数匹折了腿,被主人含泪抛弃在泥泞中。更糟的是士气,蒙古汉子们脸上写满焦躁与失望。出征时梦想的江南锦绣、金银女子,如今被这无休止的雨水和饥饿消磨得只剩疲惫。
“阿爸!”年轻的鄂尔济图策马奔来,雨水将他额前的发绺黏在脸上,一道新鲜的血痕从颧骨延伸到下颌,皮肉外翻。他眼中喷火,“马喇希那厮的亲兵,抢了我们儿郎刚搜到的几匹绸缎!我去理论,那老狗竟用马鞭抽我!”
恩格图看着儿子脸上的伤,心头一抽,沉默片刻,只低沉道:“忍住。豫亲王有令,不得劫掠扰民,马喇希纵容手下,是他不对。但眼下……不是跟他斗气的时候。”
“可儿郎们饿着肚子,马匹乏力的厉害!这鬼地方……”鄂尔济图望向茫茫雨幕,声音带着不甘,“什么时候才能到扬州?听说那里富得流油。”
恩格图拍了拍儿子的肩,目光投向南方,仿佛能穿透雨雾,看到那片传说中的繁华之地:“快了。过了这片水网,就到了扬州了,等打下扬州,王爷必会开禁。到时候,金银、丝绸、奴隶,任你取用。到时,你就可带着征服汉人的荣耀和满满的财货回到科尔沁,去见你的乌日娜。”
鄂尔济图的眼神亮了一下,愤懑稍平,重新攥紧了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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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塔河对岸,密不透风的芦苇荡中。
几双锐利的眼睛,透过摇曳的苇秆缝隙,紧紧盯着河对岸蠕动的蒙古骑兵队列。雨水打在斗笠和蓑衣上,沙沙作响。
“常兄弟,”浑身湿透的朱贤政猫着腰凑到常孝身边,压低声音,“探明了,鞑子大队还在五里外啃泥。眼前这股是前锋,约摸三四百骑,由一个蒙古小台吉率领,正在下游半里处试探渡河点。”
常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冷静如磐石。他是常延龄的心腹家将,上次救了朱贤政那一队夜不收之后,就看上了这些侦查骑兵的机动性,想尽办法让朱贤政答应留在自己的队伍里。当时这些骑兵的马匹都损失殆尽了,但之后常孝带着他们又打了几次小伏击战,缴获了二十来匹马,都送给了朱贤政和他手下。
他略一沉吟,看向身旁跃跃欲试的常六一和脸色有些发白的常狗儿。
“打不打?孝叔!”常六一握着腰刀柄,呼吸急促。他是参加过靖难的老兵,眼神里透着嗜战的兴奋。
常狗儿紧握着手中的火铳,手微微颤抖,既是紧张,也是激动。他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蒙古马蹄声和呜咽风声,脑海里全是常六一口中靖难之战的激烈场面。他一直在遗憾没能被选上参加那次靖难作战,决心这次一定要立个大功。
常孝目光扫过身边这几十名精锐家丁和朱贤政带来的夜不收好手,又望向河对岸那些装备杂乱、队形松散的蒙古骑兵,果断道:“打!但是打一下就撤,按阎军师的计策行事。六一,你带一哨人,看见信号就掘堤放水,然后来河湾和我们汇合。朱兄弟,劳你带人伴攻诱敌,把他们引过河来。”
“得令!”朱贤政二话不说,转身招呼手下,如同游鱼般消失在芦苇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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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尔济图正督促手下寻找水浅处渡河。几名哨骑已下到河中,水深及马腹,水流甚急,行进艰难。
突然,对岸芦苇一分,二十余骑明军骑兵呼啸而出,人人张弓搭箭,对准河中的蒙古哨骑就是一轮疾射!
“敌袭!”惊呼声中,箭矢破风而来。蒙古骑兵猝不及防,又身处水中,难以有效还击,瞬间被射倒五六人,尸身顺流而下,鲜血染红河面。明军也不恋战,射完一轮即走,拨转马头,沿河岸向下游疾驰,动作干净利落。
“追!杀光这些南蛮!”鄂尔济图年轻气盛,见状大怒,立刻下令已集结在岸边的骑兵渡河追击。
蒙古骑兵们呼喝着,催马踏入冰冷的河水,向对岸冲去。人马杂沓,队形更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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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上游一处临时拦河堤坝,水势已经蓄足。
常六一带着十余名常家沙兵,正挥动铁锹、镐头,拼命刨挖着早已做好标记的地方。
“快!再快些!”常六一低吼,汗水雨水混流,“狗儿他们还等着水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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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尔济图一马当先,眼见南岸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上游传来一阵闷响,如同地底雷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原本只是湍急的河水,陡然间变得汹涌澎湃,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他拼命打马,催马冲上南岸之后,勒马回望,心中却是一沉。约有百来骑跟他过了河,但还有两百来骑仍在河中央艰难跋涉,速度缓慢。
“快!快上岸!”鄂尔济图朝着河心声嘶力竭地大喊。
但已经晚了。浑浊的洪水如同脱缰野马,裹挟着断木杂草奔腾而下。河中央的蒙古骑兵连人带马被巨大的冲力卷倒,惊呼声、马嘶声瞬间被洪水咆哮吞没。有人死死抱住马脖子,却被激流冲向更远的下游。
“抛绳子!快救人!”鄂尔济图急得双眼赤红,手下骑兵慌忙解下套马索、绳索抛向河中。然而洪水湍急,绳索往往刚抛出去就被冲走,偶有落水者抓住,却因力量悬殊,连人带绳又被卷走,岸上的人反而被拖得一个趔趄。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在黄浊的漩涡中挣扎沉浮,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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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不单行。
几艘乌蓬快船,悄无声息顺流而下。这些船身狭长,因为水势湍急,船夫无需划桨,只需把准舵,小船自会顺着水势疾驰,逼近岸边乱作一团的蒙古骑兵。忽然,从那低矮的船篷下,伸出了一排排黑洞洞的火铳口!
“砰!砰!砰!”
白烟弥漫,铳声如炒豆般响起。铅子呼啸着射向岸边正在试图救人的蒙古骑兵。
距离极近,又是猝不及防,顿时有十几名蒙古兵中弹倒地,鲜血溅在泥泞的河岸上。几个好不容易抓住绳子、半身还在水中的蒙古兵,也被这轮射击打中,惨叫着松手,瞬间被洪水吞没。
“放箭!射死他们!”鄂尔济图睚眦欲裂,指挥手下反击。
蒙古骑兵仓促引弓,箭矢零零落落地射向船只。但明军船只顺流而下,速度极快,转瞬就离开了一箭之地之外。蒙古人的弓箭大多落空,偶有射中船蓬船板的,也对船上的明军造不成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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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艘快船上,常狗儿正紧张地装填火铳,忽觉感觉船身晃动,抬头看到船身一侧,一个落水的蒙古兵竟奇迹般扒住了船沿,狰狞的面孔露出水面,试图攀爬上来!
“六……六一叔!”常狗儿吓得大叫。
常六一反应极快,骂了句“找死!”,反手抽出腰间的钢刀,寒光一闪,狠狠劈在那只扒着船帮的手上!
“啊——!”凄厉的惨叫戛然而止。一只断手落在船舱里,手指还在微微抽搐。那名蒙古兵瞬间消失在浊浪中。
常六一面不改色,弯腰捡起那只断手,掂了掂,随手丢给惊魂未定的常狗儿:“拿着!回头记你一功!”
常狗儿捧着那尚有余温、血迹斑斑的断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