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熏殿外的更鼓声隐约传来，已是二更时分。
朱慈烺还在低头翻阅着书籍册子。冯可宗默默垂手立于丹陛之下，距离御案约五步之遥。
“冯卿，”朱慈烺带着一丝疲惫，抬眼看向冯可宗，“关于周亮工，史阁部那边，有何说法？”
“回殿下。史阁部已知晓周亮工之事。”冯可宗略一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史阁部表示，会尽力配合。情报已通过周亮工送出，若虏酋多铎果真咬饵，或会因此迟疑，放缓进军节奏。然则……”
“然则，敌骑警惕之心既起，鄂国公（常延龄）所部在江北的游击袭扰，恐将倍增困难。”朱慈烺接口道，仿佛早已料到。
冯可宗应道：“殿下明鉴。正是此理。利弊相生，难以两全。”
“这个周亮工，”朱慈烺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与他有牵连者，还有何人？”
冯可宗答道：“此人交游甚广，与南京城中不少官员勋戚皆有接触。当初臣怀疑他串通流寇，曾将其下入诏狱。当时王铎和忻城伯赵之龙皆曾为其说情。”
“大学士王铎？”朱慈烺眉头微蹙。
“是。臣近日搜查王铎府邸，发现其与身在虏营的胞弟王镆有书信往来，内容虽隐晦，但关乎朝局动向。”冯可宗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却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至于忻城伯赵之龙，自其名下粮商哄抬粮价被殿下严惩后，行事极为谨慎，深居简出，闭门谢客。臣已在其府中伏下眼线，严密监控其府邸及亲信往来。”
王铎已经陪着朱由崧去鸡鸣寺清修，暂时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但赵之龙担任南京守备很多年，在军中肯定还是有些根基的。此番靖难中他倒戈一击，也算从龙有功，可事后非但没有封赏，还失去了兵权，名下粮商又被严惩，粮铺被罚没，要说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历史上跟清廷暗通款曲，力主投降的就是此人，朱慈烺自然不会对其放心。
“周亮工是奸细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朱慈烺忽然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冯可宗深吸一口气，知道重点来了：“回殿下，消息源自一个名叫孙永忠的太监，此人在之前一次搜捕清廷奸细的行动中被擒，审讯中，他自称是卢九德派在清廷的卧底，供出了周亮工的姓名。”
“孙永忠……”朱慈烺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骤然锐利起来，“靖难之夜，带锦衣卫至中城兵马司狱提孤的，可是此人？”
“正是此人。”
朱慈烺当然记得这个太监。当日闻他言语怪异，曾提及什么‘掌书’、‘无面人’等语，似涉及某个隐秘组织，而这个组织跟自己的身份之谜有直接关系。当日被自己亲手擒下，一直关到现在。
“此人现在何处？”
冯可宗：“靖难之夜后，一直关押在诏狱之中。”
“依卿之见，对此人，当如何处置？”朱慈烺将问题抛给了冯可宗。
冯可宗沉吟片刻：“臣以为，此人身负诸多疑点，言辞狡猾。若仅以酷刑拷掠，恐难令其吐露真相，反而可能被其误导。或许……暂放长线，密侦其行踪联络，或能钓出更大之鱼。”这是他反复思量过的策略，对付孙永忠这种滑不留手的角色，硬来未必是上策。
朱慈烺思索片刻，点头应允：“准卿所奏。即刻释放孙永忠，暗中严密监视其一举一动。所有接触之人，皆需记录在案，若有异动，随时禀报。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臣遵旨。”冯可宗躬身领命。
处理完孙永忠这个烫手山芋，朱慈烺似乎暂时将那些诡谲的阴谋放在了一边，话锋一转：“冯卿，锦衣卫现今员额几何？各司职能、运转情形，究竟如何？”
冯可宗略一整理思绪，便如数家珍般禀报起来。从锦衣卫的指挥使、同知、佥事等高级官职的设置，到南北镇抚司的实际权责划分，再到下设各千户所、百户所的员额、驻扎地点，以及经历司、街道房等附属机构的运作现状。条理分明，数据清晰，显然对自家衙门的底细了如指掌。
他并未隐瞒锦衣卫目前面临的困境：人员冗杂，良莠不齐，特别是之前招募的大量市井无赖充任番子，不仅难以胜任精密的情报工作，反而时常滋事扰民，败坏卫所声誉；经费拮据，另外户部拨付的饷银时有拖欠，导致一些基层校尉力士生计艰难，难免生出别样心思；更重要的是，自万历朝以降，厂卫系统多沦为党争工具，尤其是天启年间魏忠贤掌权时，锦衣卫几乎沦为东厂附庸，核心的情报与军事职能反而荒废，精力尽数耗于内斗倾轧，监视百官、罗织罪名之上。
“如今卫中，能堪大用、精通谍报、审讯、追踪、格斗诸般技艺者，十中无一。多数人，不过是仗着这身虎皮，欺压良善，敲诈勒索罢了。”冯可宗最后总结道，面上带着一丝沉重。这些话，他从未对弘光帝说过，因为说了也无用，那位皇帝只关心自己的享乐。但面对朱慈烺，他选择了坦诚。
朱慈烺静静地听着，他对冯可宗的坦诚颇为意外：“冯卿所言，切中时弊，可见坦诚。那么，以卿之见，锦衣卫当如何整顿？日后之职能，又当如何厘定？”
冯可宗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在心中盘桓许久的想法和盘托出：“殿下，臣以为，首要在于精简。汰撤老弱冗员，清退害群之马，宁缺毋滥。其次，在于明职。锦衣卫当回归太祖高皇帝设立之初衷，重军事、情报之本业，而非陷于朝堂党争之泥潭。其三，在于严训。留存及新募之员，需经严格操练，通文墨，晓军事，精技艺，明律法，方可任用。其四，在于定规。厘清南北镇抚司权责，确立上下统属、汇报之章程，避免权责不清，相互推诿。最后，需妥善处置与东厂、内廷之关系，明晰界限，各司其职。”他顿了顿，补充道，“自然，这一切之根本，在于经费。若无充足钱粮支撑，一切改革，皆是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