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要钱”，朱慈烺心中叹了口气，想了想开口道：“卿可知，前日黄道周、刘宗周召对之时，痛陈前朝厂卫之弊，要求孤废除厂卫？”
冯可宗心中一惊，正想说什么。但见朱慈烺摆摆手，接着说，“孤以为，东厂西厂必须废除，而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国之利器也，岂可轻废？非但不能废，尤需大力加强。”
冯可宗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他本以为，历经前朝锦衣卫的恶名，在清流文臣的强烈建议下，这位以英明自诩的年轻殿下，即便不清算旧账，也大概率会削弱甚至边缘化锦衣卫。却没想到，得到的竟是如此明确的肯定。
朱慈烺继续道：“然而，加强之法，非是扩充员额，广布耳目于朝野。恰恰相反，正如卿所言，锦衣卫需经历一番刮骨疗毒，脱胎换骨。爱卿方才所言，甚合孤意。”
他站起身，走到丹陛边缘看着冯可宗：“日后之锦衣卫，第一要务，便是不得再介入朝中任何党争。凡有借锦衣卫构陷忠良、打击异己者，孤必严惩不贷。”
“第二，锦衣卫需回归其开国时之军事职能，专注对北虏的情报搜集与内部反奸细。自此以后，南镇抚司主内，负责卫所内部纪律、抓捕奸细间谍；北镇抚司主外，专司对北虏及各路流寇之情报渗透、策反、破坏等事。两司之下，可按地域、职能分设各堂，由得力千户、百户专管。具体如何设置调整，卿需拟就详细条陈，报孤审定。当前北司第一要务为建立北方的情报网。”
“第三，淘汰冗员。留其精华，去其糟粕。此外，孤意在南、北镇抚司之外，另设一训练司，由经验丰富之老手担任教习，专司对新旧人员的严格训练。所需训练大纲、考核标准，卿亦需一并拟来。孤要的，是勇敢、忠诚、善应变、通多种技艺之专业情报人才，而非只会逞凶斗狠、敲诈勒索的蠢徒。”
冯可宗听得心潮澎湃，朱慈烺的规划，不仅与他所想不谋而合，甚至更为清晰、大胆。这不是简单的整顿，而是一场彻底的再造。他深深躬身：“殿下明见万里，臣必当竭尽全力，重整卫务。”
朱慈烺又想到什么：“还有几件事，需交代于卿。”
“殿下请吩咐。”
“其一，韦小乙乃孤亲信，不日将完成外差归来。此人机敏忠诚，然于锦衣卫实务尚缺经验。回来后，卿需多加指点，孤欲令其担任卿之副手，协理卫事。”
冯可宗心中了然。韦小乙是靖难功臣，又深得殿下信任，此举未尝不是一种制衡与监视。但他并无不满，坦然应道：“臣明白。定当悉心教导韦佥事，共襄卫事。”
朱慈烺看了他一眼，难得地解释了一句：“冯卿不必多心，此非疑卿，实因锦衣卫未来所负干系重大，不得不做此权衡之策。另外，”
朱慈烺踱步回案前，取出一份文书，“此次惩治囤积居奇之奸商，没收米铺两家。孤将此二铺，交予锦衣卫经营。”
冯可宗一怔，经营米铺？
朱慈烺点头：“一为情报经费。情报之事，收买情报，养线人，都需花销，此二铺营收，可补不足。二为掩护。未来，以此二铺为基础，再生出一些别的生意，如当铺、赌档甚至妓院，要想办法开到北方北虏的地盘上去，作为情报搜集的掩护。”
他目光投向北方，语气变得深沉：“漕运已断，北地必然缺粮。虏廷与其麾下汉官，必设法南购粮秣。与其让他们暗中寻购，不如将此渠道，掌握于我等手中。如此，北方粮价几何，存粮几许，乃至通过购粮往来之人员，我等皆可了如指掌。此乃一举多得之事。”
冯可宗恍然大悟，这已不仅是情报工作，更是经济战的一部分。
朱慈烺继续道：“卿接手后，需秘密派人入驻，慢慢替换原有人员，不求快，务必隐秘稳妥。此外，卿要设法，以此二铺为基，暗中掌控南京乃至江南之粮商行会、江上的漕运粮帮、码头上的挑夫、脚夫，甚至掮客、牙行。孤不允许江南之地，再出现上次那般哄抬粮价、扰乱民心之局。粮食，乃国之命脉，战略资源，必须牢牢掌控。若有商贾不识时务，阳奉阴违……”朱慈烺顿了顿，语气转冷，“我想，冯卿应有的是办法。”
冯可宗躬身道：“臣定不负殿下重托。”对于整治那些奸商，他确实有太多手段可用。
他又建议道：“殿下，此二铺若直接由锦衣卫经营，恐惹人注目。可否挂在某位勋戚或内臣名下，以为遮掩？”
朱慈烺点头：“可。便挂在鄂国公常延龄与魏国公徐胤爵名下，对外便言，是酬其靖难之功。”
“殿下圣明。”冯可宗觉得此法甚妥。
交代完这些具体事务，朱慈烺神情又变得凝重：“冯卿，锦衣卫人员之招募、训练，务求专业。孤方才所言训练大纲、计划、考核指标，绝非虚言。孤要的，是一支真正能战、敢战、善战之精干力量。其中，忠诚为首要！其次，所有外派敌后人员，必须单线联系。即便一人失手，亦绝不能牵连整个网络，此乃铁律。最后，对于所有派往敌后之士，其家眷，朝廷需妥善照料。若其不幸殉国，本人当入英烈祠，岁岁公祭，其遗孤遗孀，由皇家赡养抚恤，使其无后顾之忧。”
这番话，撞在冯可宗的心上，令其动容。他执掌锦衣卫多年，见过太多忠勇之士为国捐躯，身后却凄凉无比，家人无人问津。朝廷以往，何曾有过如此周全的考量？殿下不仅深知情报工作的险恶，更能体恤下属的牺牲与付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蓦地涌上冯可宗的心头，冲击着他那早已冰封多年的心防。
他不是一个轻易动感情的人。多年的特务生涯，早已将他的心磨砺得冷硬如铁。但此刻，面对着这位年轻却思虑深远、又不失仁厚的君主，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于“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冯可宗单膝跪地，垂首抱拳郑重道：“臣必率锦衣亲军恪尽职守，肝脑涂地，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朱慈烺亲手扶起冯可宗，心中却在盘算：情报机构若涉及经商，往往会变成一个财务黑洞，一个尾大不掉的怪物。但是就当下来说，重要的是先要把这把刀变成能够刺向敌人的利刃。至于以后如何，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