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告退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
郑森放下墨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指节。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在墙上舆图前,凝立不动的身影——监国太子朱慈烺。
朱慈烺背影挺直,似一根绷得太久的弓弦。他身上那件寻常士子的青衫,在熹微晨光中勾勒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气质。
方才那场持续半夜的奏对,那些石破天惊的剖析,尤其是钱谦益关于宗室制度的设计初衷,所研究的成果被秘藏、科学技术知识被“制度性禁锢”的惊世言论,犹如惊雷,彻底颠覆了一个穿越者对明朝、尤其是对科技落后面貌的历史认知。
“大木。”
“臣在。”郑森上前一步,垂手恭立。
朱慈烺缓缓转过身,晨光勾勒出他略显苍白的侧脸:“方才钱先生所言,你皆亲耳听闻。孤问你一事,你须据实以告——他口中所说,那徐光启《几何原本》假托西学、郑藩潞藩钻研大学问却被祖训禁锢以致明珠暗投、所谓‘西学’实乃我华夏学问东流之说……这些,你觉得,他说的可都是真的?西学……当真源自我中华?”
殿内的氛围凝滞。几缕穿过窗棂的光线中,微尘浮动,仿若凝固在时间的长河里。
郑森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而恭敬,拱手道:
“回禀殿下,臣所闻句句在耳。钱牧斋先生乃一代大儒,学贯古今,与徐文定公(徐光启)、李我存(李之藻)先生皆交游甚密。此等关乎学问本源、涉及前朝禁中秘闻之事,以牧斋先生的身份、地位,在御前奏对,言及自家老友……”他略微加重了语气,“断不至凭空捏造,以此等虚言欺瞒殿下。这,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进一步补充:“其实……末将年少时,亦曾对那‘泰西新学’,还有那些传洋教的僧侣,颇有过几分好奇。”
“哦?”朱慈烺饶有兴味地问,“后来呢?”
郑森苦笑一声:“皆因家父厉声呵斥,再不许我沾染。家父早年为生计曾在濠镜澳(今澳门)生活过数载。殿下可能不知,那地方洋夷盘踞已久。”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家父言道,那些漂洋过海而来的洋和尚,九成九皆是‘披着羊皮的豺狼’,明面上宣讲教义,私底下做的,却是强盗、骗子、小偷的勾当。他令我必须时刻警惕这些人,说他们是祸乱中华的种子。家父在彼处与他们周旋,无非是为了通商贸易,‘虚与委蛇’四字,便是家父教导我的应对其人之道。”
“其内里,家父对彼辈实是……鄙夷至极,恨不能挥刀驱逐!而且……”他的声音忽然带上一丝恨意“舍妹年幼时,曾被那些自诩‘救世主’的洋人,寻衅扣留于澳门一段时间,虽最终有惊无险,此等奇耻大辱,刻骨铭心。殿下若想知彼辈真面目究竟如何,家父或可为殿下详说。”
朱慈烺听着,心头震动更深。郑森描绘中,那个被后世常以“海盗”简单定义的郑芝龙形象,在对待西方传教士的态度上,竟是如此立场坚定?这与钱谦益揭露的“西学东源”一说隐隐呼应,仿佛在剥开一层层历史的面纱。
他沉默片刻,目光扫过沙盘上模拟的清军阵营,又转向郑森,继续追问:
“既如此,那依你之见,西夷的火炮、火铳呢?其犀利刚猛,天下皆知。果真是他们所独擅?犹胜我大明?”
郑森闻言,嘴角竟勾起一抹自信且略带不屑的弧度:“殿下此言差矣。若彼西夷的火炮战船果真那般冠绝天下,岂会屡次被我大明水师挫败?按他们的野蛮脾性,又岂会只蜷缩于濠镜澳那一隅之地,至今不敢更北一步?殿下可知,家父早年曾截获番僧寄回国的书信,信上说,请他们的国王派5000兵力,来占我沿海富庶之地?(出自利玛窦于1584年写给哲罗尼莫·罗曼的信,收录于1585年西班牙出版《中华大帝国史》绪论中)真是狼子野心,可笑!可恨!”
朱慈烺瞪大眼睛:“噢?我大明水军大胜西夷的故事,孤所知不多,正好一闻。”
郑森精神一振,如数家珍:“殿下容禀。嘉靖初年(1521年)屯门一役,那佛郎机人(指葡萄牙)仗着坚船利炮,竟敢窃据我粤海屯门之地,筑石垒、贩私货、掠民船,猖獗如入无人之境。我军初战竟被其蜈蚣船巨炮所挫!然天佑大明,汪公(汪直)妙计频出:先以火舟突袭,乘夜潮直冲夷船;再遣水鬼勇士潜凿其底,终使夷酋狼狈西逃,屯门烽烟尽扫。
“之后的西草湾之战更是痛快!嘉靖二年(1523年),夷寇不死心欲犯广州,我大明水师伏兵于新会海域。待其舰入湾口,千帆齐出、火铳轰鸣,阵斩其首脑,生擒夷兵百人,缴获巨铳数十。自此夷人闻“广海水师”四字皆股栗,再不敢明目张胆犯我海疆。此战后佛郎机人狡诈祈和,终以贿赂窃据濠镜澳门。”
“单说这二三十年间:天启四年(1624年),红毛夷侵占我澎湖,欲以此为跳板侵掠漳泉。福建巡抚南居益将军亲督海师,遣‘福船’、‘鸟船’数十艘,运载敢死之士,一举击溃红毛夷船队,焚其舰船,令其狼狈退守澎湖主岛。若非后来朝廷急令议和……”他语气略有不甘,随即又道,
“更有甚者,崇祯六年(1633年),红毛夷(荷兰人)勾结海盗刘香,率庞大舰队,大小战舰数十艘,再犯我东南沿海。料罗湾一战,正是决定之战!那时末将随父在军中见习亲历。家父与福建巡抚邹维琏大人,调集水师精锐,分兵合围,以‘火船冲锋在前、福船猛击其后’之策。那一仗,我军‘火船’数十艘满载硫磺硝石,顺风疾驰冲入敌阵,如离弦之箭,引燃敌舰。紧随其后的福船,铳炮齐鸣,箭矢如雨。激战一日夜,红毛夷大败!被焚舰船十余艘,被俘快艇两艘。余者仓惶远遁,‘红毛夷’闻我大明水师之名而丧胆!”
他讲得眉飞色舞,仿佛又回到了那硝烟弥漫的海战场面。最后,他神情变得极为笃定:
“说到造炮,殿下,非是末将夸口,天下精于此道者,皆在我中华!首推佛山,其冶铁工艺传承久远,铸炮最是精良坚固;次之,便是我家乡福建泉州一带的师傅,工艺虽不及前者,但闽铁是用木炭来炼,炼出的熟铁质量最高。再次之,当属潮汕工匠,擅造轻便灵活之船炮,其法尤善速造;至于濠镜澳那些所谓的‘西夷炮厂’?”郑森嘴角的不屑更浓了几分,“哼,内里工匠泰半都是我大明过去讨生活的‘逃工匠户’,用的法子,还是我佛山、潮汕老师傅带过去的祖传手艺。无非是洋人银钱给得多,又少了些官府的束缚盘剥,工匠们贪图自在,才肯在那里开炉罢了。其核心技艺,根在我中华!”
他踏前一步,抱拳慨然请命:“殿下若真心要大造利器,破敌制胜,只需一声令下,末将即刻遣人飞马驰往东莞、汕头、泉州。必为殿下延揽此道能工巧匠至南京。要钱给钱,要物料给物料,尽数从优!不出旬月,定要在南京城外建起我大明第一等造炮厂!届时,何惧江北建虏炮利?”
郑森的这番话,对朱慈烺这个穿越者来说,更振聋发聩,颠覆他的认知!什么?所谓西洋红夷大炮技术竟然也不是西方传来而是我大明本有?他不禁怀疑,是他所学的历史书是假的?还是他穿越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明朝”?
“这?大木,你所言可是真的?”
“殿下所问,大木岂敢虚言诓骗?西人造炮之事,来日殿下亦可问家父,他知之甚清。家父曾言,佛朗基人一开始并不懂如何造铁炮,其在果阿的炮厂,只知造铜炮。后来亦是请了我大明工匠去教了才会的。如今西夷战船所用之炮,多来自壕镜澳的蒲家佬造炮厂,其最精良的是铁芯铜炮,皆是我大明工匠为其所造。殿下可知,西夷购买我国商品,何物为最多?”
“瓷器?”朱慈烺脱口而出。“抑或是丝绸?”
郑森笑着摇头:“殿下再猜!”
朱慈烺想了想:“那就必是茶叶了?”
郑森再次摇头,笑着说:“殿下怕是想不到的,是铁锅、铁耙、铁犁、锄头……甚至包括生铁”
朱慈烺再次愣住:“这却是为何?”
郑森笑道:“自然是因为西夷不懂如何炼铁。殿下,若是西夷早知道如何造铁炮,为何却连铁锅和农具都要从我国进口?”
朱慈烺恍然大悟,郑森所言,必然不虚,这段所谓“明朝引进西方火器技术”的历史,说不定也有后世篡改的因素在里面了。该死的满清!
郑森又说:“殿下,造炮之事,我只了解个皮毛,之前冯山长推荐的钦天监陈于阶、今日钱宗伯推荐的薄钰,专长于此,应该了解更深。殿下可召见这二人,详询此事。”
朱慈烺叹了口气,最近他专注于江北的军事,实在是忙的一刻不得闲,陈于阶是早就想见了,一直没有时间。
“你去跟冯山长说,我下午去求是院,请他召这个陈于阶来御书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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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于阶,字瞻一,号仲台,上海奉贤人,徐光启的外甥。目前在南京钦天监担任挈壶正一职,又因兵部尚书史可法推荐,担任了兵部司务,负责训练神机营士兵使用火铳。
对于监国太子殿下的突然召见,他是感到非常意外的。挈壶正主要负责漏壶(古代计时工具)的管理和校准,以此推算时间、报更,是个从八品的小官。兵部司务更是只有从九品。这两个官职,刚刚入流而已,并非什么重要官职。监国殿下要见自己?不会是弄错了吧?但召见的旨意,是新任的“求是院山长”冯可宾亲自来传的,这可是在刚刚过去的“靖难”中立下大功,眼下监国太子殿前的红人。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跟随冯可宾踏入了“求是院”内专为朱慈烺所设的御书房。
“殿下,陈于阶到了。”冯可宾躬身通报。
陈于阶垂首踏入书房,只见烛光摇曳中,一位身着青色直身的少年正伏案疾书。听闻脚步声,少年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瘦却目光如炬的面容。
“臣,钦天监挈壶正陈于阶,叩见监国殿下。“陈于阶说着便要下跪,却被身旁的冯可宾一把扶住。
“仲台兄忘了?来时便与你说了,殿下改了规矩,如今只需作揖便可。“冯可宾低声道。
陈于阶这才想起先前的嘱咐,连忙躬身长揖:“臣失仪,请殿下恕罪。“
朱慈烺已从案后起身,也向他还了一揖:“陈先生不必多礼,快请坐。“
这一声“先生“叫得陈于阶心头一颤。他小心翼翼地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半个身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眼角余光悄悄打量这位近日在南京城中掀起波澜的监国太子。
书房陈设极为简朴,除了一案两椅,便只有四壁书架。
“孤今日请先生来,是想请教火器之事。“朱慈烺开门见山,指尖轻叩案上的一卷图册,“如今南京城中,共有多少火炮?其中堪用的又有几何?“
陈于阶万没想到太子召见,问的竟是这般军国要务。他很快回道:“回殿下,南京各门原有神威大将军炮二十八位,澳夷铜炮十位,红夷铁炮三十四位,最多的是神机铁炮988位,其余有威远炮,行营铁炮、西瓜铁炮、铁子母炮、得胜铜炮等各500余位,然多年未经战事,部分铁炮锈蚀严重,臣上月查验时,堪用的不足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