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眉头皱了起来，看上去炮的数量不少，但是堪用的不足一半，这真的清军兵临城下，如何抵御呢？
朱慈烺：“神机营现下有多少人？装备多少火铳？几日操练一次？“
“神机营额定三千人，实存一千二百余人。“陈于阶声音渐低，“有火铳两千余杆，但多有损坏。平日……半月操练一次，每次不过半个时辰。“
“临阵可能堪用？“朱慈烺追问，声音虽平静，却让陈于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陈于阶额角渗出细汗：“这个……恕臣直言，若是凭城施放，或可一用，若是野战，恐怕……难当大任。“
书房内一时寂静。朱慈烺起身踱至窗前，望着窗外，良久方道：“炮、铳皆不足用，为何不造？“
“臣去岁便曾上书兵部，请拨银两铸造火器。“陈于阶苦笑，“然造炮、造铳之事，归工部军器局和内府兵杖局管辖，两方互相推诿，公文往复多次，终是不了了之。“
朱慈烺转身凝视着他：“若要以火器卫护南京，需多少火炮？眼下还差多少？“
陈于阶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关乎南京安危的要事，不敢怠慢，当即在心中飞快计算：“若要守御南京各门，如今的神威大将军炮、混铜炮、红夷大炮等炮，如果全部堪用的话，数量是够的，只是现在半数不堪用，所以尚缺一半。另外，守城火铳至少需要三千余杆。眼下……眼下缺口约有七成。另外，火药也有不小的缺口。“
朱慈烺面色明暗不定，突然问道：“若现在开始铸炮，该当如何着手？“
陈于阶精神一振，这是他钻研多年的领域，当即侃侃而谈：“殿下欲铸铜炮，铁炮，还是铁心铜体炮？三者各有优劣。“
“愿闻其详。“
“铜炮铸造易而价昂，一尊大将军炮需铜三千斤，折银约五百两；铁炮价廉而易铸，但也易生炸膛；铁心铜体炮兼二者之长，内嵌铁心外覆铜体以增韧防锈，可装药最多，炮弹射得自然也最远，只是工艺最为复杂。“陈于阶越说越投入，不觉已忘了拘谨，“若论工期，铜炮一月可成一尊，铁炮半月可成一尊，铁心铜体炮则最起码需两月。“
朱慈烺听得认真，忽然打断道：“若是用铁模铸炮呢？”
陈于阶一怔：“铁模？殿下说的是以铁为范？这...这倒是未曾试过。历来铸炮皆用泥模，一模一炮，铸成即毁。若用铁模，倒是可以反复使用，只是...“他陷入沉思，“铁模导热太快，恐生白口，铸出的炮管易脆。“
“若在铁模内壁覆以细泥呢？“朱慈烺追问，“既保铁模之便，又得泥模之利。“
陈于阶眼前一亮：“殿下此计甚妙。如此既可反复使用，又能缓导热之速。只是……“他忽然想到什么，面露难色，“这铁模铸造所费不赀，初期投入甚巨。“
朱慈烺见陈于阶渐入佳境，又追问下去：“方才先生说及火铳，不知现今军中各类火铳优劣如何？还望先生详解。“
陈慈烺先前那份谨小慎微已然褪去，言语间如数家珍：“现今军中火铳，大体分手铳、佛郎机、鸟铳、三眼铳、鲁密铳、掣电铳，鹰扬铳等。鸟铳仿自倭铳，射程百步，精度尚可，然装填颇费时辰；三眼铳可连发三弹，近战威猛，却准头欠佳；快枪最为简易，然射程既近，威力亦逊。鲁密铳制作精良、射程远、精度最高，只是制作不易，耗费工时。“
他边说边以手比划，仿佛眼前就有这些火器：“若论造价，鸟铳每杆需银三两，鲁密铳五两，快枪不过二两。然最难不在造价，而在工艺。鸟铳铳管必要钻膛而成，费工费时，一个熟练工匠旬日方能成一杆。若以铁模铸造，虽可省时，然铳管易裂，实为两难。“
朱慈烺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若要快速装备神机营，当以何者为先？“
“臣以为当以改良鸟铳为先。“陈于阶对答如流，“鸟铳虽简，制造最易。若将铳管加长加厚，改进药室，射程可达六十步，堪为守城之用。一月之内，臣可督造千杆。其次是鲁密铳，虽然制作不易，但射程远，精度高，可使精锐士卒，用以猎杀敌方首领或悍卒。“
“训练火铳手又当如何？“朱慈烺追问，目光中透着赞许。
说到训练之法，陈于阶更是胸有成竹：“火铳手训练，首重装填之速。臣在神机营时，令士卒每日装填操练三百次，务求蒙目亦能完成。每旬实弹射击一次，每人发三弹，中一弹者赏银一钱。“
他忽然叹道：“只可惜兵杖局常克扣火药，士卒实弹操练不足，临阵时多有手颤装药不匀，乃至一膛塞入两丸，炸膛伤己的。“
朱慈烺注意到，陈于阶说到技术细节时，先前那份局促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自信。这位年过四旬的官员，此刻眼中闪烁着匠人专注的光芒，连两鬓的白发似乎都显得不那么苍老了。
“先生果然深谙此道。“朱慈烺颔首道，“孤再问一句，若要在三月内训练三千熟练火铳手，需多少火药银两？“
陈于阶闭目心算片刻，睁眼道：“每人每月实弹射击三十发，三千人月需九万发。每发合银二分，月需银一千八百两。另需操练火药十倍于此，约合二千两。三月总计需银一万一千四百两。“他顿了顿，补充道，“这还未算铳管损耗、工匠工食等项。“
朱慈烺暗暗称奇，显然这些数字早已在陈于阶心中不知盘算过多少遍。这样一个精通火器的人才，竟被埋没在钦天监管理漏壶，实在令人扼腕。
“先生先前可曾将这些建言上报？“朱慈烺忽然问道。
陈于阶神色一黯：“臣确曾多次上书，然...“他苦笑一声，“兵部回复说，所需靡费颇多，户部拨不出所需的银两和铜铁。后来臣也就不再多言了。“
书房内一时寂静，朱慈烺斩钉截铁：“从明日起，先生就直接对孤负责。暂领兵杖局局正，一应铸炮造铳之事，先生可专折上奏，不必经过部议。所需银两、铜料，由孤负责解决。“
陈于阶惊得站起身来：“殿下！臣...只是从九品的司务，如何当得如此大任？况且兵杖局向来由内官负责，若由下官担任，朝中必有非议...“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朱慈烺目光灼灼，“先生是有真才学的。这些年屈就从八品挈壶正一职，是朝廷亏待了先生。如今国事维艰，正需先生这般干才力挽狂澜。“
陈于阶闻言，喉头滚动，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深深一揖：“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朱慈烺看在眼里：这正是他需要的人才——不擅宦海沉浮，却深谙实务，一旦得遇知音，便能尽显其才。
朱慈烺忽然又问到一个问题：“说本宫尝听人言，令舅徐光启当年著书，却假托西夷番僧的名义出书，此事究竟如何？”
陈于阶心中一惊，这是一个他家族的秘密，太子如何知晓？
陈于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青砖上：
“殿下明鉴，此事……此事确有苦衷！“
朱慈烺不动声色：“先生请起，慢慢说。“
陈于阶却不敢起身，声音发颤：“舅父一生醉心天文、算学等杂学，可是当时……”
“……可是偷窥禁中藏书，是重罪。“朱慈烺轻声道。
陈于阶哽咽起来，“舅父临终前曾说，这些学问关乎国运民生，若因宫廷禁锢而湮没，他日必成千古之憾。然而，若以本名刊行，必遭群起攻讦。不得已才假托番僧利玛窦之名……“他说到此处，忽然抬头，眼中满是恳切，“但舅父绝无他意，只是想将这些学问传于后人，不令毕生所学失传……“
他补充道：“尤其天文律历，向来是钦天监独秘，严禁民间私习。舅父他们……他们实在是求索无门，才出此下策啊！“
朱慈烺长叹一声，起身踱至窗前。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雨打芭蕉，声声入耳，更衬得室内气氛凝重。
“李之藻的《坤舆万国全图》，王徵之《奇器图说》，想必也是这般情形？“
“殿下明察秋毫。“陈于阶低声道，“当年风气如此。若直说是我辈所著，必被斥为偷窥禁书。假托西僧之名，反倒……能通行无阻。“
朱慈烺转身扶起这位诚惶诚恐的技术官员：“孤非是要怪罪。只是想知道，若是当年徐光启、李之藻、王徵他们，不必假托西人之名，将他们的学说光明正大地传播，我大明今日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
陈于阶怔怔望着眼前的少年太子，忽觉喉头哽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几十年了，他们这些追随徐、李脚步的人，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竟从监国太子口中，听到这般话语……
“从今日起，“朱慈烺微笑，“先生尽可堂堂正正地钻研这些学问。孤要在求是院开设格物科，就请先生主持。那些被束之高阁的禁书，也该重见天日了。“
“臣……“，陈于阶深深一揖到地，“谨遵殿下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