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定定看向钱谦益：“这正是孤最头痛之处。先生何以教我？”
钱谦益早有准备：“其一，严查贪腐，革除积弊。加税加饷往往肥了胥吏，苦了百姓，朝廷实则所得有限。其二，严令各地清理积欠，与官员考绩挂钩。其三...“他略一停顿，郑重道：“向江南士绅募捐、共济国难。此事，臣愿带头为之。”
殿中一时寂静，只闻郑森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朱慈烺沉默良久，方轻叹一声：“大宗伯今日让孤刮目相看。原以为先生只是文坛领袖，东林党阀，不想对实务如此精通。”
听到“党阀“二字，钱谦益心中一惊。却听太子话锋一转：“不过先生既说了这许多实务，孤倒想与先生务务虚了。“
钱谦益顿时愕然，心下叫苦：莫非又猜错了太子心思？
早有内侍搬来绣墩，设于沙盘东侧的一个罗汉榻上。
朱慈烺抬手示意：“先生请坐。今日既说要务虚，不妨从容些。我们坐而论道。给大宗伯看茶。”
钱谦益谨慎地侧身坐了半个绣墩，腰背挺得笔直。坐而论道？他暗自揣度：莫非殿下要行经筵之礼？若欲行经筵，当在文华殿，可这南薰殿既无讲案，又无侍班翰林，更不见应有的仪仗。
（注：经筵是明代君臣研讨经史的重要仪式。通常在文华殿举行，皇帝面南而坐，讲官面北讲授，翰林院官员侍立两侧。仪式庄重，先由讲官讲解经义，继而皇帝与大臣讨论治国之道。这既是学术研讨，更是政治教化。）
“殿下欲与臣论何经义？“钱谦益以为太子要仿经筵旧例探讨典籍。
朱慈烺微微一笑，语出惊人：“今日暂作一假设：若此番南京不守，大明覆亡了，后人当如何评说？后世的史书上，又会如何总结明亡之因？”
“哐当”一声，钱谦益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他慌忙稳住，茶水却已泼湿了袍袖。饶是他平素养气功夫精湛，此时也是脸色煞白，霍然起身：“殿下何出此不祥之言！臣……万死不敢闻此语！”
这一刻钱谦益心头大乱。太子此言，若传扬出去，必招致物议。更令他恐惧的是，这话语中透出的绝望意味——难道太子对守住南京如此没有信心？还是看出了什么他未曾察觉的危局？
朱慈烺神色不变，只抬手虚按：“先生不必惊慌，安坐可也。不知死，焉知生？便将这大明比作垂危将死的病人，你我身为医者，若要开方用药，总得先诊明病源，知其所患何疾，症结何在。先生说是与不是？”
钱谦益听得“不知死，焉知生“六字，眉头微蹙。“未知生，焉知死“源自《论语》。而今太子竟将圣人之语颠倒说来，又以医家治病譬喻，其中深意令他摸不着头脑。
“殿下此言……“钱谦益斟酌词句，“容臣细思……“
朱慈烺执壶为两人续茶：“孤读医书，偶有所得，譬如这大明江山——他病了，而且已经病入膏肓。若只思其生，讳言其死，恰如医者讳疾忌医，终至病人救无可救。唯有直面死局，方能寻得一线生机。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也。“
钱谦益凝视茶汤中浮沉的叶芽，这般言论，已近乎异端。若是传扬出去，那些恪守程朱理学的言官们，怕是要上书痛斥。
朱慈烺似是看穿他的心思，轻叩茶盏道：“先生不必多虑。孤这些想法，只在此殿中与先生探讨，今日奏对，百无禁忌。对外行事，自当遵循法度。”
钱谦益深吸一口气，缓缓落座。“既如此……”钱谦益终是稳住心神，捻须沉吟，“臣姑妄言之。臣以为，大明危局，乃内有闯贼肆虐中原，外有东虏虎视眈眈，此二患交攻，方致社稷倾危。”
朱慈烺颔首，“先生此言不错。凡事皆可分内外二因。譬如人体患病，外感风寒邪气是为外因，内里气血亏虚方是根本。这内外二因，必有一主一次，一阴一阳。敢问先生，于我大明此病而言，内因主之，还是外因主之？“
钱谦益捻须的手微微一顿。太子此问，已超脱具体时务，直指根本。他沉吟道：“《易》有‘内卦为主，外卦为客’之说，故而依臣浅见，内因当为主，外因为次。若朝政清明，兵精粮足，纵有外患，亦不足为惧。”
“善！“朱慈烺眼中闪过赞许之色，“正如人体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既知内因为主，则内因之中，又可二分。譬如流寇与朝政，孰为主，孰为次？”
钱谦益忽觉太子此法如庖丁解牛，层层剖析，直指肯綮：“依臣浅见，流寇为标，朝政为本。正如医家所言：'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若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何来流民作乱？”
“妙哉！先生这个比喻极是恰当。那么朝政之病，又可二分为何？”
钱谦益此刻已跟上太子思路，应声道：“可分为君臣二端。君者如心，臣者如四肢。若心不明，则四肢虽勤亦枉然；若四肢不遂，则心虽明亦难行其事。“他说到此处忽觉失言，忙补充道：“此乃泛论，非有所指。”
朱慈烺却笑道：“先生不必避讳。依孤之见，君臣之道，譬如阴阳相济，有既济之时，亦有未济之时。“
钱谦益一怔，既济卦离下坎上，水火相济，示事已成；未济卦坎下离上，火水未交，示事未成。但是太子此时所言，显然并非是要算卦，而是以君臣之间的关系来做比喻。
朱慈烺往盏中续茶，“观我朝君臣，恰似未济之象。君居离位而明，臣处坎位而险，水火未交，各怀异志。崇祯朝十七年间，先帝宵衣旰食，节衣缩食，龙袍补缀再三；诸臣却坐视国事日非，甚至视君如仇寇……”
钱谦益慌忙起身：“殿下！此言未免过激……”
“先生稍安。”朱慈烺目光沉静，“今日务虚，但说无妨。先皇节俭，宫中用度减至前朝三成。剿寇、防虏、养兵，样样要钱，然则诸臣日日上疏，劝其'与民生息'、'轻薄赋税'，却无人能解燃眉之急。先生可知崇祯十七年间，加征辽饷、剿饷、练饷共计多少？”
钱谦益默然垂首。他自然记得那些数字，却不敢轻易出口。
朱慈烺自问自答：“辽饷每亩加征九厘，岁入五百二十万两；剿饷每亩加征六分，岁入三百三十万两；练饷每亩加征一分，岁入七百三十万两。三项合计，年均不过一千五百万两，尚不及江南一省茶盐之利。“他语气转沉，“而诸臣但知空谈仁政，却无人敢言：这些加饷，七成落入胥吏贪腐之手，三成被将官克扣，真正到士卒手中的，十不得一。”
“更可笑者，“朱慈烺冷笑，“诸臣但知劝君节俭，却无人敢查藩王勋贵占田之数。福藩占河南良田二万顷，楚藩占湖广田亩三万顷...这些田地不纳粮不当差，却要小民代偿赋税。先生说说，这般君臣，岂非正是未济之象？“
朱慈烺又问：“先生可知，苏松常镇四府，在册田亩几何？实征赋税又几何？“
钱谦益捻须的手微微一滞。他祖籍常熟，自然深知乡梓田赋之弊，却不想太子竟直指此事。“臣粗略记得，万历年间四府在册田亩约二百余万顷，岁征漕粮...“
“在册二百三十万顷，实耕不下四百万顷。“朱慈烺截断话头，“其中藩王府邸、勋贵庄园占去三成，官绅寄田、诡寄又占四成。真正纳粮当差的民田，不足三成！“
茶盏在钱谦益手中轻颤，碧绿茶汤漾出涟漪。他自然知道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江南最富庶的鱼米之乡，竟有七成田地不纳皇粮！这简直是在挖大明朝的根基。
“更可叹者，“朱慈烺语气转冷，“这些官绅不仅自身免役，更将民田'诡寄'名下。小民为避苛捐杂税，甘将田产投献，岁岁向官绅纳'保护钱'，较之国赋反重数倍。先生说说，这究竟是与民生息，还是与官绅息？黄道周、刘宗周对孤说要藏富于民，先生说，这民究竟是何人？“
钱谦益额角渗出细汗。他想起自家在常熟的田庄，确有族人将民田“寄挂“在功名之下。往日只当是寻常人情，如今被太子一语道破，竟如针扎般刺痛。
“殿下明鉴...“他声音干涩，“此确为积弊。然读书人寒窗十年，方得功名优免，亦是祖制所定...“
“好一个祖制！“朱慈烺突然提高声量，“孤近日读这些奏疏，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凡是主张改革者，多言'复古'；凡是反对变革者，必称'祖制'。似乎不管想要做什么，都要在先贤典籍中寻个依据才好。“
他抬头看向钱谦益，目光如炬：“先生博通经史，可知这是为何？“
这个问题太过犀利，直指儒学根本。钱谦益沉默半晌才缓缓道：“盖因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之道，已穷尽天地之理。后世所能为者，不过践行圣人之教罢了。“
“果真如此么？“朱慈烺轻轻摇头，“孤却以为，这是将'经'与'权'割裂了。圣人制礼作乐，本是因时制宜。若只知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岂不是辜负了圣人本意？洪武年间全国生员不过三万，如今仅江南生员就有十万！每人免田百亩，便是千万亩良田不纳赋税。若再加上举人、进士……先生可算过这笔账？“
钱谦益忽然想起去年江南大旱，常熟县民变抢粮的惨状。那些面黄肌瘦的饥民，与自家粮仓里堆积如山的漕米形成刺眼的对照。
“殿下，“他谨慎措辞，“圣人之道，确需因时损益。然纲常伦理，乃是国本，不可轻动。譬如殿下欲改跪拜之礼，虽合古制，但若推行过急，恐失君臣之分，上下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