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又转向阎尔梅：“阎卿，除了方才所述，江北局势还有何要紧之处？尤其是常延龄部北上阻敌，卿可有以教孤？”
阎尔梅略一沉吟道：“殿下，臣正欲禀报此事。鄂国公率沙兵北上阻敌，地利极为关键。淮河至长江之间，水网纵横，湖泊星罗棋布，尤其此处——”他指着扬州北部的一大片湖泊说，“殿下，沙盘上此处并没有这样大一片湖，而是有樊良湖，珠湖，甓社湖等三十六个大小湖泊。这些湖泊之间，有河流水道勾连，港汊芦苇密布，沼泽遍地，道路泥泞难行，极不利于清虏骑兵驰骋，却极利于我熟悉地形之步卒、水军施展。”
他越说越兴奋，走到沙盘前，手指精准地点在朱慈烺印象中，前世高邮湖的那片区域：“殿下请看。此片区域，乃清虏南下扬州之必经之途，亦是其可能的补给线经过之地。东边有高邮城，北面有破釜塘，南面通扬州和长江。鄂国公若能以舟船运兵，依托水网快速机动，忽聚忽散，在此设伏，或夜袭其营寨，或焚毁其粮船，或截杀其侦骑信使。必能使其如陷泥潭，进退失据，大大迟滞其进军速度。此正所谓‘以我之长，击彼之短’！”
朱慈烺忍不住击节赞叹：“妙，此策正中要害！阎卿胸中有山河，史阁部送予孤的果然是一块瑰宝！”他随即对郑森令道：“大木，会后你和阎卿一起将此议整理成节略，飞马送至常延龄军中参考。”
“臣遵命。”郑森对水军作战并不陌生，但他更多了解的是江上海上的艨艟对战，这种湖泊水网之中的游击战术，他是没有亲身经历过的。所以也非常有兴趣和阎尔梅进行一番探讨。
阎尔梅此刻忽然退后一步，向朱慈烺深深一揖：“殿下，纸上谈兵终觉浅，此策既由臣所献，臣不才，于高邮、邵伯一带地理民情颇为熟悉，亦曾实地勘察过许多可用于设伏作战之地。臣恳请殿下，允臣亲赴前线，协助鄂国公，将此策付诸实行。臣愿以身报国，望监国殿下恩准！”
朱慈烺闻言，顿时面露难色。他极为欣赏阎尔梅的才华与务实，他身边也亟需这等精通地理军政的参谋人才，这样的人，留在中枢能发挥更大作用。他沉吟道：“阎卿之心，孤甚为感佩。然中枢需卿之处甚多，史阁部处亦需卿往来联络。前线凶险异常……”
阎尔梅抬起头，目光灼灼：“殿下，正因为凶险，才需熟悉情况之人前往。方能将殿下之战略、臣之陋见，与鄂国公之勇武，化为实实在在的战果。若仅凭一纸文书，恐生偏差，贻误战机！臣纵留于殿下身边，心亦在前线，恳请殿下成全！”
朱慈烺看着阎尔梅眼中那份赤诚与决绝，深吸一口气，终于被说服。
“好！既然卿意以身许国，孤便准你所请。封你为陆战营情报参谋一职，协理军务。助鄂国公一臂之力。”朱慈烺郑重道。
阎尔梅闻言，脸上露出些许困惑，躬身问道：“恕臣孤陋寡闻，这‘情报参谋’……是何官职？品轶若何？隶属何部？似在我朝官制中，前所未见……”
朱慈烺对此疑问并不意外，他早已思虑周全，此刻正好借此阐明自己的军事改革理念：
“此确非祖制成法所载之官。然而，此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制。以往军中‘赞画’、‘参军’等幕僚，虽亦涉军机谋划、地理勘测，然其职分不明，权责不清，且多集中于粮饷调集、文书往来。此‘情报参谋’一职与兵部之‘职方清吏司’类似。”
他指向沙盘上敌我交错的区域：“我军与清虏之战，信息之重要，尤胜刀枪。敌军兵力多寡、粮道何在、主将性情、各部配合如何、何处可设伏、何处可断其粮、其侦骑动向、甚至其内部矛盾……此等纷繁信息，皆需专人专心，系统搜集、甄别、分析、研判，并迅速呈报主帅，以供决断。此非普通赞画、幕僚可兼顾之事，需设专官专司其职。”
他看向阎尔梅，眼神充满期许：“不过弘光南渡开始，卖官鬻爵，职方司最受其害，人浮于事，形同虚设，故有‘都督满地走，职方贱如狗’一说。故此，孤设此‘情报参谋’一职。其不隶五军都督府，亦不属兵部职方司，乃直属于作战营队之战时特设之职。无固定品轶，依其功过由主帅及孤亲自考评赏罚。其核心职责，便是方才所言：专司一切军情搜集、谍报研判、地形利用建议、敌情动态分析。此职关乎一军之胜败存亡，非是寻常官职可比。”
“阎卿深谙江北地理民情，心思缜密，正是不二人选。至军中后，尔可自选三五机敏干练之人为辅佐，专责此事，为鄂国公提供最准确、最及时之战场情势判断。所需一切，可向鄂国公乃至向孤直接呈报。望卿能以此新职，为常卿之军插上‘千里眼’、‘顺风耳’，让我军如虎添翼。”
一旁的郑森听得入神，忍不住道：“末将想起昔日在闽粤海上，家父剿灭海盗时亦是如此。茫茫大海，匪踪难觅，全赖准确情报。必先探明其巢穴位置、藏匿水道、何时出海、劫掠哪路商船、赃物运往何处……待情报确凿，方才决定是半途截击，还是直捣黄龙，或是设伏于其必经之路。无情报，则如盲人摸象，空有强船利炮，亦无处施为。”
朱慈烺点头：“大木所言极是。海战陆战，其理相通。战阵搏杀，士卒勇力，固然决定一时之胜负，然真正决定一场战役乃至国战胜负的，往往在战鼓擂响之前。庙算多者胜，庙算少者不胜。而这‘庙算’之基，便是这看似无声无息、却关乎万千性命的情报。情报准确，则能以最小代价，获最大战果；情报失误，纵有精兵猛将，亦可能堕入陷阱，全军覆没。此实乃军争之第一要务。”
阎尔梅听得心潮澎湃，他本是聪颖务实之人，立刻明白了此职位完全跳出了传统文官或武官的窠臼，直指战争的核心要素之一——信息。他再次郑重揖首：“殿下创此新制，实乃知兵之要，克敌之关键。臣今始豁然开朗。”
朱慈烺扶他起身，语气凝重道：“阎卿须知，鄂国公率陆战营此去北上，非为攻城略地，乃是深入敌后，行游击作战。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身处虎狼之穴，情报便是性命，是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唯一凭仗。”
“尔之职责，远不止于探查敌军动向那般简单。”朱慈烺的手指在沙盘上划过，“其一，敌后物资补给艰难，需靠情报寻觅清虏囤积粮草、军械之所在，或巧取，或豪夺，或焚毁，以战养战，断敌资粮。其二，需着手建立隐秘可靠之敌后情报网络，联络当地未逃散之忠义士绅、豪杰，甚至设法在伪官衙役、降军中发展眼线，使其成为我军之耳目。”
“其三，按清虏以往入侵惯例，必掳我工匠、百姓北去为奴。需借情报网络，探查其押送路线、看守虚实，寻机解救。此亦是保存我华夏元气。其四，对于甘心投敌、为虎作伥、残害同胞之伪官劣绅，查明其行踪罪证后，可施以雷霆手段，或公开惩处，或秘密处决，以儆效尤，震慑宵小。然对于被迫胁从者，则可晓以利害，胁之以威，诱之以利，使其为我所用，提供诸如清军征粮数量、运输路线、护卫兵力等关键情报。若知其何时运粮、走何道路，我军便可半道设伏，或截其粮以自用，或尽数焚之以困敌！”
他再次看向阎尔梅：“故阎卿此行，将是常延龄军的‘庙算’之基，是其在龙潭虎穴中生存、周旋、杀敌的眼睛和耳朵，望卿慎之，重之！”
阎尔梅此刻已完全明白了肩头担子的分量，再次深深一揖：“臣必殚精竭虑，当好这‘耳目’与‘参谋’，绝不辜负此‘情报参谋’之重托。”
朱慈烺颔首，又补充道：“此战，非为一城一地之得失，亦非求一时之功，乃是持久周旋之开端。首要之务，是保存自己，其次方为杀敌扰敌。常延龄部之行动，目的在于迟滞清军，耗其锐气，乱其部署，而非与之决战。卿至军前，务必时刻提醒鄂国公，切勿浪战死拼，一切以扰敌欺敌为要。仗，以后有得打！”
“所需一应文书关防，孤会让郑森即刻为你备好。记住，万事小心，孤在南京，等你与常卿捷报。另外，你即刻将孤之意回复史阁部：江北之事，孤全力支持他，望他排除干扰，继续推进撤退大计。高起潜之扰，孤已知晓，自有处置！”
“臣遵旨！”阎尔梅躬身领命，快步离去。
朱慈烺看向邹之麟，语气平静：“邹卿，去请钱谦益来吧。孤就在这南薰殿等他。”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巨大的沙盘上，江北的山川河流仿佛在他眼中活了过来，而那盘根错节的朝堂局势，则是另一片需要他精心推演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