盱眙城外三十里,莲塘驿。
天色晦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旷野,连绵的阴雨无声洒落,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泡在泥泞之中。驿道早已不复平整,车辙印、马蹄坑积着浑浊的雨水,蜿蜒在野草间。
一队明军骑兵正沿着这条驿道向南疾驰。他们约莫两百余骑,人马皆疲,铁甲沾满泥浆,旌旗湿透低垂,狼狈不堪。为首的军官名叫朱贤政,是高杰部将李成栋麾下的标前营探营先锋。此刻他伏在马背上,雨水顺着兜鍪的边缘流进颈窝,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
从徐州一路南撤,他的这支精锐夜不收便一直担任大军后卫,像一块不断被狼群围追啃噬的肉,与清军的前锋哨骑反复纠缠、搏杀。出徐州时五百健儿,皆是能骑善射、百里挑一的边军老卒,如今却只剩这不到三百人,折损近半。想到那些当年在宁夏边关一同杀过鞑子的老兄弟,他们未曾马革裹尸于塞外朔风,反倒无声无息地倒毙在这淮南潮湿的雨雾里,朱贤政便觉心口一阵抽痛。他狠狠抹去脸上的雨水,啐出一口唾沫。
身后,清军前哨骑兵如附骨之疽,紧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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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作为追兵的岱纳心情同样恶劣。这位拜音图麾下的前锋营牛录(满人作战单位,一牛录为三百人)额真,是长白山丛林里最好的猎手,习惯的是雪原林海的干爽凛冽,而非这淮南之地无休无止、黏腻潮湿的阴雨。连日追击交战,虽斩获不少战绩,但他麾下勇士的折损和战马的消耗也同样令他肉痛。在这种鬼天气里奔驰厮杀,对马力的损耗极大,不少健马已然跑垮了蹄子,或是累得口吐白沫。
“额真,这帮南蛮子滑溜得很,马都快跑废了!”身旁一个拨什库喘着气抱怨,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和怨气,“豫亲王严令不得抢掠,打下泗州、盱眙都没让兄弟们快活快活。这追到何时是个头?”
岱纳阴沉着脸,没有立刻斥责。他何尝不懂手下人的心思?没有抢掠的刺激,这湿冷的苦差事便只剩下了苦。他望着前方雨幕中若隐若现的明军逃骑,哼了一声:“闭上你的嘴,追上去!前面就是扬州!那可是花花世界,堆满金银绸缎和女人的好地方!只要他们敢抵抗,破城之后,还怕没得抢吗?”
这话稍稍提振了些士气,手下发出一阵低沉的嗷嗷声。岱纳自己也被这想象激起了一丝贪婪的热望。他远远看到,那队明军正逃向前方一个模糊的小镇轮廓,速度似乎慢了下来。猎物力竭了!他精神一振,决心在他们逃进镇子凭借屋舍顽抗之前,将他们彻底歼灭在野地里。
“加快速度!冲上去,杀光他们!”岱纳扬起腰刀,厉声喝道。清军骑兵发出一阵嚎叫,奋力催动战马,距离迅速拉近。
前方的朱贤政确实碰到了麻烦。一段驿道不知被何人彻底破坏,铺路的石板被掀开,胡乱扔在路边,路面坑洼不平,遍布水塘,马蹄极易打滑失蹄。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择路而行。
“娘的!天亡我也!”朱贤政回头望去,清军追兵已清晰可见,那张牙舞爪的态势,眼看就要扑上来了。他心如电转,退入镇子已来不及,在野地被拥有速度优势的敌军追上更是死路一条。绝境之下,一股边军老卒的血勇猛地冲上头顶。
“弟兄们!”他猛地勒转马头,声嘶力竭地吼道,“掉头!跟鞑子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不能让他们像撵兔子一样把咱们都射死!”
残存的三百余明军骑兵闻言,眼中纷纷闪过决死之意。他们本就是百战余生的精锐,绝境反而激起了凶性。没有多余的呐喊,所有人默契地拨转马头,举起兵刃,迎着追兵发起了反冲击。
岱纳猝不及防,完全没料到这支已被追得丧胆的明军竟敢返身逆袭!但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猎人,瞬间明白过来——猎物走投无路时往往回拼死一搏。同样也意味着,对方是真的山穷水尽了。
“杀!”他狞笑着,抽出刀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两支骑兵在泥泞的驿道上轰然对撞!刹那间,金铁交鸣声、战马嘶鸣声、垂死惨叫声响成一片。刀光闪烁,长矛突刺,不断有人影从马背上栽落,鲜血泼洒在泥水中。
明军抱定死志,异常悍勇。第一次对冲,双方各有损伤。交错而过之后,双方迅速拉缰调头。然后又是各自加速,对撞!吼叫声、惨呼声、马匹嘶鸣声再次响起,双方各自又有十数人被斩落马下……
再次和清军交错而过后,朱贤政骑在马上,回头用余光盯着清军队列,眼见对方因掉头而速度稍缓,他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一夹马腹,竟不再第二次对冲,而是狂吼一声:“走!进镇子!”
残余的明军骑兵毫不恋战,紧随其后,拨马便朝着不远处的莲塘驿镇子疯狂逃去。
岱纳刚掉过头,便见明军已冲出十余步远,顿时明白自己中计,气得哇哇大叫:“狗蛮子,奸诈!追,杀光他们!”他暴跳如雷,疯狂鞭打战马,率领部下全力追赶。双方一逃一追,距离再次急速接近,转眼间便先后冲入了莲塘驿。
镇子很小,一条驿道穿镇而过,两旁是些两层高的砖木屋舍,门窗紧闭,死寂无声,仿佛早已被遗弃。只有雨水敲打瓦片和路面的嗒嗒声。一条小河从西而来,在镇子的西侧分岔,环抱镇子南北后又于东面汇入一处湖泊,镇子的南北各有一座石桥。
朱贤政沿着驿道纵马狂奔,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眼看就要冲到镇子南头,他抬头望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前方的道路,竟被几辆翻倒的大车、破烂家具和杂物堵得严严实实!这是一条死路!
“完了!”他猛地勒住战马,战马人立而起,发出绝望的嘶鸣。
“大人!”身后的士兵们也看到了绝路,脸上写满了惊惶和绝望。
朱贤政双目赤红,猛地举起钢刀,声音因绝望而变得嘶哑:“天绝我等。弟兄们,是爷们的,跟我回去!杀鞑子!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他疯狂地拨转胯下气喘吁吁的战马,准备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此时,岱纳已率队冲入镇中。他看不到前方被堵死的路口,正自疑惑为何明军突然停步不前,但眼见对方慌乱掉头,阵型散乱,战机稍纵即逝,他占着马速快的便宜,便也顾不得多想,厉声催促:“他们跑不了了!冲上去!杀光他们!”
清军骑兵加速冲锋,马蹄踏在镇中石板路上,声响格外清脆震耳。距离迅速拉近,一百五十步、一百步、五十步……岱纳甚至已经能看清对面明军士兵脸上惊恐而扭曲的表情,他狞笑着举起了腰刀,准备享受杀戮的快感。
就在此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猛然爆发!仿佛晴天霹雳,炸响在狭窄的街道上空。
岱纳只觉得耳膜嗡的一声,坐骑惊得人立而起,差点将他掀下马来。他惊恐万状地循声望去。
只见驿道两侧那些看似死寂的二层楼房屋,窗户猛然被推开,一支支黝黑的铳管从窗口中伸出,下一刻,火光连续闪耀,浓密的白色硝烟瞬间喷涌而出,弥漫了小半条街道。
“砰砰砰砰砰——!”
炒豆般的密集铳声震得人头皮发麻。冲在最前排的十几骑清军骑兵顿时人仰马翻。铅子轻而易举地撕裂了棉甲,钻入血肉,带出一蓬蓬血雾。中枪的战马亦悲鸣着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出,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原本整齐的冲锋队列霎时间陷入一片混乱,惨叫声、马嘶声、不绝于耳。
“有埋伏!!”岱纳声嘶力竭地大吼。他麾下的都是百战老兵,骤然遇袭并慌不乱。幸存者纷纷奋力控制受惊的战马,或敏捷地跳下马背,以倒毙的马尸或街边的石阶、墙角为掩护,同时迅速摘下骑弓,企图寻找目标反击。
然而地形对他们极为不利。街道狭窄,两侧屋舍俨然,他们完全暴露在交叉火力之下。
火铳硝烟尚未散去,又有攻击接踵而至。
“嗖嗖嗖——!”
屋顶上,突然站起数十名弩手!他们以屋脊为掩护,露出半身,手中强弩对准了下方的清军。由于清军多以下马或倒地的马匹为掩护,这一轮密集的弩箭,大多狠狠钉进了马匹的身体!
“唏律律——!”更多的战马被弩箭射中,痛楚地疯狂挣扎、翻滚,又将不少依托战马掩护的清兵压倒在地,筋断骨折,发出凄厉的哀嚎。街道上的混乱和伤亡急剧增加。
“撤!快从北面撤出去!”岱纳心胆俱裂,知道中了精心设计的埋伏,再缠斗下去必全军覆没。他一边挥舞腰刀格开一支射来的流矢,一边朝着镇子北口的方向嘶吼。
此时,原本绝望待死的朱贤政,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复仇的火焰!“是自己人!是我们的伏兵!弟兄们,下马!杀鞑子!”他狂喊着,率先跳下战马,举刀扑向陷入混乱的清军。明军士卒也如梦初醒,嚎叫着跟随冲杀过去。
他们还没接近清军,第二轮火铳齐射再次轰鸣!
这一次,距离更近,硝烟更浓,弹幕更密。尤其是街边一扇窗户里,赫然伸出一门小型佛郎机炮的炮口,火光一闪,轰隆一声巨响,大量的霰弹铁砂呈扇形喷射而出,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将聚集在那一小片的清军人马扫倒一片,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混合着内脏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保护额真!”岱纳的拨什库带着几个亲兵,拼命用身体护着他,艰难地向北移动。他们既要躲避两侧房屋不断射来的冷箭和铳弹,又要应付朱贤政等人疯狂的反扑,每退一步都异常艰难,不断有人中箭或被火铳击中倒下。
第二轮火铳的射击方停,竹哨声突然尖锐地响起,穿透了战场上的喧嚣。
“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