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薰殿前,昔日弘光帝笙歌宴饮之所,如今却肃杀异常。
殿前站着值守的,不再是以前的“绣花枕头”大汉将军,而换成了一身杀气的“近卫营”甲士。他们目光锐利,审视着每一位接近者。
阎尔梅,这位新晋的中书舍人、史可法精心挑选并派到朱慈烺身边的联络官,手持令符,经过严密查验后,才得以踏入殿门。
南薰殿中,原来奢华的轻纱帷幔、珍玩摆设早已荡然无存。殿宇中央,一张巨大的长桌取代了曾经的舞榭歌台,桌上赫然是一座制作精良的江北山川城池沙盘。淮河、运河、长江蜿蜒其间,泗州、盱眙、天长、扬州、六合等要地清晰标注,上面插着代表各方兵力动向的小旗,红蓝黑三色分明。数盏明亮的牛油烛将沙盘照得秋毫毕现,也映亮了正俯身于其上的两个年轻身影——监国朱慈烺与中书舍人郑森。
朱慈烺正拿着一根细竿,指着天长一带的地形对郑森低声讲解着什么,神情专注至极。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是阎尔梅,露出一丝笑意:“阎卿来了?史阁部多次向孤举荐,说卿乃大才,深谙军政事务。来得正好,且来看看这沙盘规制得可还准确?”
阎尔梅连忙上前行礼,心中却为殿内的陈设和朱慈烺开门见山的务实作风所震动。他仔细观瞧那沙盘,不禁一时入迷,这立体的沙盘,远超以往所见任何舆图。他略一沉吟便指着几处道:“殿下恕罪,此沙盘已极为难得。然盱眙至六合间,这几处山丘走势略高,实际更为平缓,利于骑兵驰骋。另,高邮湖西北岸,这片洼地雨季常成沼泽,图上未显,大军行进需绕道。还有此处,去年溃坝,如今已是一片水泽……”
朱慈烺听得极其认真,眼中放光:“好!果然是实地勘验才能知道事情。大木,我们立刻来修正。”说着,立刻与郑森一道小心翼翼拨弄沙土,调整地形。阎尔梅见状,也挽起袖子上前协助。片刻之后,沙盘更臻完善。
此时阎尔梅退后一步,神色凝重道:“殿下,沙盘虽准,然……臣奉史阁部之命前来,心中实有一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殿下此次力主之江北大撤退……恕臣愚钝,弃江北膏腴之地,损朝廷威望,岂非示弱于敌,动摇国本?江北百万军民,又该如何看待朝廷?”
朱慈烺似乎料到他有此一问,他放下细竿,走到沙盘另一侧,目光扫过整个江北,深深叹了口气:“阎卿之惑,亦是天下许多忠贞之士之惑。然孤请问阎卿,若不撤退,以眼下江北之情势,可能挡住建州精骑?”
他不等阎尔梅回答,便自问自答:“高杰死了之后,其部人心惶惶,为了争夺地盘甚至险些火并;刘泽清在淮安首鼠两端,心思难测;其余江北部队,就像一盘散沙,面对实力强大,行动迅速的清军来攻,能否有效抵抗?若是其余各部各自观望,唯独史阁部死守扬州,必是独木难支。更兼之前朝廷,将钱粮、兵力尽数堆于江北,江南防务实则空虚至极。此乃头重脚轻,跛足而行。一旦江北溃败,扬州失守,清虏挟大胜之威,顷刻可至长江。届时,江南何以抵挡?那时便会是灭顶之灾!”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沙盘边缘:“未虑胜,先虑败。这次撤退,非为畏战,实为求生,也为攥紧拳头。将分散江北、互相牵制甚至内斗的力量收回来,将宝贵的粮饷、军械、尤其是善战之将士撤回来。于江南重新进行整合,依托长江天险,重新整编,统一号令,方能形成真正的战力。今日之退,是为了明日更能有力地打出去。此乃对之前战略失误的不得已修正,更是为了将来能更有效地抗击清虏。孤可以明确告诉卿,抗击清虏,收复失地,此志不移,此心不变!”朱慈烺摊开手心,然后攥紧拳头收回,又一拳打出。
阎尔梅听他言之在理,不由微微点头。
接着,朱慈烺划动沙盘上的小旗,向阎尔梅详细解说他诱敌深入、拉长敌方战线、然后袭扰其后勤、择机歼敌的战略构想。阎尔梅本是知兵之人,仔细一想便明白这确是当前唯一可行之策,心中块垒顿消,深深一揖:“殿下深谋远虑,非臣等所能及。臣茅塞顿开,再无疑虑。”
他随即汇报了撤退进度:“禀殿下,眼下史阁部正全力执行殿下之策。目前撤退虽艰难,然已有条不紊展开。高杰余部家眷已大部安然南渡。扬州城内火炮、火药、粮草,能撤者已抢运过江七成,不能撤者已按殿下严令,尽数焚毁或破坏。殿下特别强调的书坊、工坊及刻印、铸炮、造船等各类工匠,正优先运送,目前已撤出半数……”
听到工匠和书籍的转移也在进行,朱慈烺面露欣慰之色。但阎尔梅想到什么,脸色变得难看:“然而,殿下,眼下有一极大阻碍,恐误大事。”
“讲。”
“便是江北事权不一之痼疾!”阎尔梅痛心道,“之前,马士英把持朝政之时,为制衡史阁部,将江北军政之权分散于史阁部、淮扬总督兼兴平镇监军卫胤文、提督江北兵马粮饷监军太监高起潜三人之手。如今,卫总督尚能顾全大局,与史阁部配合无隙,扬州撤退方能进行。然那高起潜,却屡屡以‘提督粮饷’、‘监军’之名,绕过史阁部,向各镇发布命令,或扣发粮饷,或调动作战,与史阁部的撤退方略处处抵触。将士们无所适从,撤退速度大受影响!史阁部恳请殿下,速将江北军政指挥之权收归一处,事权统一,方能令行禁止!”
朱慈烺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怒意。这是他自己疏忽了,这种出于内斗和猜忌而设置的互相掣肘的制度,效率低下,贻误战机,正是明末军政积弊的典型体现。他毫不犹豫道:“此乃乱命,岂能容其继续坏事!孤即刻下旨,召回高起潜,废除其提督江北兵马粮饷之权。江北一切军政,皆由史可法统一节制。”
然而,默默侍立一旁的新任东阁大学士邹之麟却面露难色,上前低声道:“殿下,此事……恐有碍难。”
“有何碍难?”朱慈烺皱眉。
邹之麟委婉道:“殿下,高起潜乃内官监军,其权责在司礼监而非兵部。以往调遣此类内臣,需通过司礼监行文。如今,韩赞周已死,卢九德被遣去监护鸡鸣寺,司礼监已名存实亡。殿下若直接以枢密会议或兵部令旨撤他,他若以‘未经内廷’为由抗命,恐生事端。且……殿下如今所下令旨,皆由枢密会议直发,绕过了内阁与司礼监,只恐……只恐群臣早有不满,钱牧斋等阁臣,亦会心中更生芥蒂。”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朱慈烺,继续道:“臣斗胆直言,殿下锐意革新,乾坤独断,臣深为敬佩。然骤废百年成规,恐引朝野动荡。钱牧斋虽或有其短,然其于士林清议、江南人脉,确有其影响力。殿下似乎……对牧斋公颇有不喜?”邹之麟敏锐地察觉到朱慈烺对钱谦益那种隐隐约约的蔑视,但他无法理解缘由,“值此天下动荡之际,正是用人之时,殿下若能稍假辞色,得其助力,而非将其彻底架空,或于大局更为有利。也能让某些窥刺投机的小人,绝了再起党争的念想。臣恳请殿下,是否……可与钱公一谈?”
朱慈烺沉默了。他深知邹之麟说的是老成谋国之言。他的确是因为“水太凉,头皮痒”等故事,对钱谦益这个文坛领袖有很大成见。但完全忽视其当下的巨大声望和调动资源的能力,并非上策。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务实的决定:“邹爱卿所言有理。是孤心急了。孤便依卿所言,把钱牧斋请来这南薰殿,孤要见他。至于高起潜……靖难那夜,为福藩行‘金蝉脱壳’之计挨了一顿打的那个太监叫什么名字?”
“殿下所说的,可是何志孔?”见朱慈烺提起靖难那夜,太监何志孔主动牺牲自己企图为弘光帝引开搜捕的事情,邹之麟连忙答道。
“此人现在何处?”
“靖难之后,此人与韩赞周的一众门下,都被关入了北镇抚司。”
“吩咐冯可宗,把他暂且先放出来。此人忠心可嘉,令其暂时执掌司礼监。”朱慈烺说道。“让他就任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从司礼监下旨,免了高起潜的提督江北军务的职务,调他回京。哼!孤还有别的事情要问他。”
邹之麟眼里闪过震惊的神色,心道,太子殿下之用人真是不拘一格,口中应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