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四月十四日,安庆。
安庆刚刚被左梦庚的军队攻陷,城内硝烟未息。细雨如丝,从巡抚衙门的飞檐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水花。
原来镇守此处的安庆巡抚张亮已经弃城而逃,如今刚刚从铜陵败退回来的左梦庚坐在正堂的座位上。堂下诸将像衙役一般分列两侧,窃窃私语,气氛阴郁又有点滑稽。
“诸位都已知晓南京变故。”左梦庚声音沙哑,“南京那个太子突然造反,马士英被擒,福藩已然退位。我军前进受阻,接下来如何进退,大家伙儿都是怎么想的?”
话音落下,堂内一片死寂,只闻窗外雨声淅沥。
胡以宁,这位左良玉生前最倚重的幕僚上前一步,拱手道:“少帅,事已至此,我等起兵之大义名份已失。如今战事不利,我军进退维谷,不如遣使往黄得功处,商议议和事宜。想必那太子看在侯爷当初为他上疏声援,我军又为他造势的份上,定会封赏小侯爷,也会善待我军将士。”
左梦庚眉头微皱,尚未开口,右侧一名虬髯将领已然拍案而起。
“议和?你是说投降吧!”张应祥声如洪钟,“即便太子上位,焉知不会如弘光一般待我?若真像你说的,感激我等,有招抚之意,何以至今不见使者?”
诸将顿时议论纷纷,堂内如沸水般喧腾起来。支持议和与主张继续作战的两派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左梦庚目光越过争吵的众人,落在角落里的黄澍身上。这位一向能言善道的谋士此刻却沉默不语,只捻着胡须,眼神飘忽不定。
“李国英,你意下如何?”左梦庚转向刚自城外赶来的李国英。正是靠着李国英率军拿下了安庆,才让败退的左军有了喘息之地。
李国英沉吟片刻,道:“少帅,眼下我军新败,士气低迷。南京既已易主,再进无益。好在这安庆城高池阔,九江尚有金声桓驻守,我军退路未绝。胡先生说的接受南京招抚也不是不行,但池州得先打下来再谈。如今我军控扼九江、安庆,若是池州能够拿下,等于扼住南京的咽喉……这谈判的本钱就算是有了,就看那太子肯开出怎样的条件了。暂时我军不妨暂据江左,作为我军讯地,妥善经营,以图后举。”
左梦庚微微点头,这条建议颇有道理。安庆府在南直隶西南部,西接湖广黄州府,南邻江西九江府,西北靠大山,东南倚长江,素有“万里长江此咽喉,吴楚分疆第一州”的美誉,战略位置相当重要。南京粮食大半要从上游运来,如今左梦庚手握九江、安庆两府,若再加上对岸的池州,等于控扼了长江航道,也就是南京城的生命线,倒的确有讨价还价的本钱。
正当此时,堂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浑身湿透的探马踉跄而入,扑倒在地。
“报!池州急报!黄得功、黄蜚突袭我围城部队,郝效忠将军阵亡,郭云凤被擒!陈麟、邓林奇临阵倒戈,惠登相将军已退往九江!”
消息如惊雷炸响。左梦庚猛地站起,“袁继咸呢?”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被...被明军救回了...”
张应祥率先反应过来,一拳砸在案上:“慌什么!安庆城高池深,粮草充足,何惧黄闯子来攻!”
李国英却摇头道:“张将军有所不知。此番派去攻打池州的,多是袁继咸江督标营旧部,除了郝效忠、郭云凤二人之外,本就意志不坚,仍然心向明室。估计听到太子靖难的消息便心无斗志,存了投降的心思。现下池州已失,我军侧翼暴露,明军水师强大,黄蜚、黄斌卿、翁之琪皆是水战良将,若封锁江面,切断我军与九江的联系……”
他话未说完,但言下之意已明。若是左军被分割成两块,势必被逐个击破。诸将意识到面临的险峻局势,面面相觑,就连一向主战的张应祥也沉默下来。
左梦庚缓缓坐回椅中,感觉胸口如有巨石压堵。他想起之前自武昌誓师东下时的意气风发,十万大军舳舻千里,何等威风。不料父亲猝然病逝,自己继统其众,却在板子矶遭黄得功迎头痛击,如今竟落得如今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
雨声渐密,敲打窗棂,把众人的心也催得烦躁起来。
一直沉默的黄澍终于抬起头来,长叹一声:“池州既失,取道江南直趋杭州之策已不可为。如今我军夹在清虏、闯贼与明军之间,形势危如累卵。”他踱步至堂中,继续道:“黄得功下一步必攻安庆。我军兵力已处劣势,若困守此城,待九江通路被截,则成瓮中之鳖。金声桓在九江自顾不暇,岂有余力来援?”
左梦庚凝视着这位父亲生前颇为倚重的谋士,问道:“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黄澍捻须片刻,目光渐锐:“为今之计,唯有速退九江,与金声桓合兵一处,再图南下赣南,转进闽粤。或可觅得一线生机。”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然而我军离去之前,断不可将此完城留给黄闯子。”
左梦庚瞳孔微缩,明白黄澍言下之意。他想起一个月前自武昌撤退时,也是这般抉择——带不走的,便不留予敌人。
堂内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众人面色阴晴不定。窗外雨声渐急,夹杂着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叫卖声,那是尚不知大难临头的百姓日常。
“少帅三思!”胡以宁扑通跪地,“安庆百姓何辜?当日在武昌焚城是闯贼逼近迫于无奈,此时若再行焚城之举,必失天下人心,日后……”
“日后?”张应祥冷笑打断,“先顾今日吧!战场之上,岂容妇人之仁!”
左梦庚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安庆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情景……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堂下诸将,每个人都在等他决断,每个眼神都在施加无形的压力。
军情急如星火,已无犹豫之余地。
左梦庚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那一刻,他感觉父亲的影子与自己的重叠在一起,那个优柔寡断的左梦庚仿佛死在了铜陵战场,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左良玉之子,十万大军的统帅。
“传令。三日内...”他顿了顿,喉结微动,“许将士们自行筹饷,三日之后焚城启程,退往九江。”
命令既下,满堂寂然。胡以宁瞪着黄澍,蓄发皆张。张应祥等人则面露喜色,摩拳擦掌。
李国英欲言又止,看着张应祥等将喜出望外的样子,只感无奈。他本意是想占据此地,作为左军日后发展之根基,故而昨日攻下此城的时候,还特意约束军纪,向城内民众宣示秋毫无犯。不过他也明白,乱世中的抉择,从来都是在血与火之间蹒跚前行。
左梦庚不再看众人反应,转身望向堂外雨幕。
夜幕降临,雨仍未停。安庆城中的百姓不会知道,这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将洗刷的不仅是街道尘土,还有即将涌出的鲜血与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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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内,韦小乙脱下沾满泥泞的苦力短褂,换上高虎在安庆城内的接头人早已备好的安庆守军号衣。他本应随侍杨尔铭左右,但得知他要派人潜入安庆,他当即自告奋勇。“小人本是潜山人氏,虽在南京多年,乡音未改,我去方便一点。”
杨尔铭虽然不放心,但韦小乙坚持要去,他也只得允了。叮嘱高虎务必护他周全。
“佥事大人,属下换好了。”高虎语气恭敬。他曾在安庆多年,对此地了如指掌,市井间也掌握着几条暗线。
韦小乙系紧腰带,手指拂过衣襟上的补丁:“出了这门,唤我小乙便是。”他虽是上官,却深知高虎经验远胜于己,“虎哥,你说左军真会屠城?”
高虎冷笑:“左梦庚铜陵新败,士气低落,若不纵兵抢掠,如何维系军心?”他推开后窗一条缝,指着远处浓烟,“瞧,已经开始了。”
二人悄无声息地融入混乱的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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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银铺首当其冲。掌柜跪地求饶,双手奉上账册钥匙,却被一脚踢开。兵士们斧劈锁具,银锭碎银倾泻而出,在青石地上溅起清脆响声。有人迫不及待抓了一把塞入怀中,银角从指缝滑落也顾不得捡。
“娘的!这铺子够肥!”一个满脸横肉的把总咧嘴大笑,将整袋银两甩上肩头。
当铺更是遭了殃。先前战乱,不少乡绅携家带口躲入城中,金银细软多寄存在此。如今倒便宜了这些乱兵。绸缎、古玩、首饰被胡乱抢夺,争抢中不时响起兵刃相向之声——利字当头,同袍之情也薄如纸张。
街角处,几个兵士拖拽着一名少女。少女衣衫已被撕裂,哭喊声撕心裂肺。一位老翁扑跪在地,抱住兵士的腿:“军爷行行好!小老儿愿献上所有家当...”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老翁倒地,鲜血混入雨水,在石缝间蜿蜒流淌。
“晦气!”行凶的兵士在老翁身上擦了擦刀血,“拖走!”
韦小乙看到受辱的少女脸上依稀有几分当年寇白门的影子,手下意识放到刀上,却被高虎按住:“小乙!大局为重!”
韦小乙想起杨尔铭的嘱托,顿时冷静下来。“虎哥,我没事。”
高虎低声道:“跟我来。杨真宗的守军营中,或有变故。”
城西兵营内,原安庆守军聚集在校场一角,默然望着城中的滚滚浓烟。这些本地子弟大多面色铁青,拳头紧握。
守备杨真宗站在营门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巡抚张亮挂印弃城而逃,城内乡绅们苦求,李国英又答应秋毫无犯,他才率守军投降,本以为能保一方平安。岂料今日竟要眼睁睁看着全城遭此劫难。
“守备大人,他们连城隍庙都烧了!”一个年轻士兵指着远处火光,声音发颤,“我娘还在东街...”
杨真宗一把拉住要冲出去的士兵:“你想送死吗?”
“可那是俺家啊!”士兵几乎哭出来。
杨真宗何尝不是心怀怨愤?怨李国英出尔反尔,恨左梦庚暴虐凶残。
他的手下大多是本乡本土的子弟,如今看到此情此景,嘴上不说,心里自然要骂他当初膝盖软,害了阖城百姓。
一队左军押着几个哭哭啼啼的女子从营前经过。为首的把总看见杨真宗,咧嘴笑道:“杨守备,要不要挑一个?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细皮嫩肉的!”
杨真宗咬紧牙关,指节捏得发白:“谢把总好意,不必了。”
那把总嗤笑一声:“假清高!”说着顺手在身旁女子脸上摸了一把,引来一阵绝望的啜泣。
守军中一阵骚动,有人已经按捺不住要上前。
“都给我站住!”杨真宗低吼道,“现在冲动,只会害死更多人!”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众人的冲动,却浇不灭心中的怒火。
高虎和韦小乙恰在此时混入人群。
高虎暗中观察片刻,忽然低声叹气道:“诸位兄弟还是忍一忍吧。人家是左帅嫡系,咱们这些降兵降将,在他们眼里连条狗都不如。”
这话如同火星落入干柴,顿时点燃了众人的怒火。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啐了一口:“呸!早知道左军是这般禽兽,当初就该死守到底!”
“杨守备也是不得已...”有人弱弱地辩解。
“不得已?”韦小乙忍不住接口,潜山乡音自然流露,“看着家乡被糟蹋成这般,还不如战死痛快!”
高虎暗中掐了他一把,面上却做出愤懑状:“小兄弟说得是。咱们安庆子弟,谁没有家小在城里?现在倒好,引狼入室了。”
果然,众人情绪更加激动。一个年轻士兵突然哭起来:“俺娘和妹子还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
“哭有屁用!”络腮胡老兵猛地站起,“大不了拼了这条命!”
“对!拼了!”不少人附和。
高虎见火候已到,又浇了勺油:“拼是要拼,但得有个章法。左军人多势众,硬拼只是送死。”
“那你说怎么办?”众人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高虎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听说黄得功将军的大军就快到了,若是里应外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