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个营的？”杨真宗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目光如炬地盯着高虎。
高虎一惊，面上却镇定自若：“守备大人，小的只是城南十里铺的铺兵，看不过弟兄们白白送死。”
杨真宗审视他片刻，突然用安庆土话问：“鸭仔河边的娘娘庙，供的是哪位神仙？”
高虎不假思索：“守备说笑了，鸭仔河哪有娘娘庙？只有个龙王庙，去年还让大水冲垮了角。”
杨真宗目光稍缓，又转向韦小乙：“你呢？潜山哪里的？”
韦小乙从容道：“回守备，小人是二郎镇的，家里在白马街开豆腐坊。”
虽然两人的回答滴水不漏，但是杨真宗还是从二人身上不同于普通士兵的气质看出了些许破绽。但他看破不说破，目光复杂地望着城中烟火，沉默良久，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告诉黄将军，康济门守军袖缠白布为记。”
说完转身离去，背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萧索。
韦小乙、高虎二人悄悄退出军营，融入混乱的街市。
雨还在下，混合着血腥味和烟尘，落在燃烧的房屋上，发出滋滋声响。安庆城在哭泣……
-----------------
黄斌卿伫立船头，望着远处安庆城火光冲天，将夜幕染成血红。黄得功在板子磯大破左梦庚的事情众人皆知，但那一战起最大作用的其实是黄斌卿的水军。
这位明军中少有的水师儒将，此刻面沉如水。
“左梦庚这厮，果真焚城了。”他的副将，也是他的弟弟黄孝卿愤然道。
黄斌卿不语，只缓缓抬手。桅杆上信号灯明灭三次，十余艘快船悄然驶出隐藏在黑暗江面上的船队，向九江码头无声地疾驰而去。
“水鬼队下水。”命令简短冷硬。
几名精壮士卒口衔短刃，悄无声息滑入江水。波纹荡开，旋即平复。
-----------------
左军康济门外码头上，堆积如山的箱笼包裹在火光中投下幢幢黑影。几个守兵围坐赌博，对杯中物比对外界更感兴趣。
“娘的！又输！”一个兵卒摔牌骂道，“早知道多抢些！”
另一人笑道：“急什么？城里多的是！听说翠香楼的老鸨把金银都藏在...”
话未说完，突然瞪大双眼，喉间冒出个血泡，扑通倒地。
浑身滴着水的黑影自阴影中闪出，刀光闪动。不过瞬息，守兵尽数毙命。
“发信号。”为首水鬼低声道。
一道绿火窜天而起，在血色夜幕中绽开。
-----------------
黄斌卿见状，令旗挥下：“全军进击！”
战船鼓帆而进，黑压压一片压向江岸。火炮轰鸣，炮弹落入左军船队，木屑纷飞，惨叫声起。
码头上正在从城中往船上搬运财物的左军顿时大乱。有人惊惶四顾，有人仍不舍财帛，抱着箱箩进退维谷。
“明军！明军来了！”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恐慌如瘟疫蔓延。士卒丢下抢来的财物，争先恐后向城中逃窜。丝绸、银钱散落一地，被纷乱的脚步践踏入泥。
几艘左军战船匆忙起锚，却不敢应战，只顾逆流西窜，往九江方向逃去。有艘船装载过重，在江心打转，很快被明军炮火击中，燃起熊熊大火。
黄斌卿冷眼看着这一幕：“抢占码头，肃清残敌。”
明军士卒如潮水般涌上岸边，不过片响便控制住局面。火势被迅速扑灭，伤员被抬下救治，降卒则被集中看管。
“总兵，有锦衣卫上官求见。”亲兵引来个穿安庆守军号衣的年轻人。
钱七抹去脸上烟灰，亮出锦衣卫腰牌：“卑职北镇抚司总旗钱七，奉杨督师命随指挥佥事韦小乙大人潜入安庆。韦大人已策反守备杨真宗，请大人派兵攻击康济门，韦大人会率人接应，守军袖缠白布为记。”
黄斌卿审视腰牌，又打量这个年轻的锦衣卫：“杨真宗当真愿为内应？”
“确实。左军暴行，天怒人怨。安庆子弟无不切齿痛恨。”
远处安庆城中杀声渐起，火光移动，显是内应已经发动。
黄斌卿沉吟片刻。战机稍纵即逝，若等黄得功大军，恐错失良机。但若贸然进军，两千人对数万左军，无疑冒险。
最终，他握紧剑柄：“传令！全军向康济门进发！”
-----------------
城中已然大乱。康济门处，杨真宗率安庆守军突然发难，左军猝不及防，城门很快易主。
“缠白布！缠白布！”守军互相呼喊，袖缠白布的士卒与左军厮杀在一起。
韦小乙和高虎率一队锦衣卫策应反正的安庆降军。锦衣卫身手此刻在狭窄的巷战环境中尽显无遗，韦小乙刀光闪处，必有人倒地；高虎则专放冷箭，箭无虚发。
“佥事小心！”高虎突然大喝。一箭射出，正中偷袭者肩膀。
韦小乙急侧身，一柄长枪擦肩而过。他反手一刀，结果了偷袭者的性命。
“谢了，虎哥！”
混乱中，突然杀出一队左军嫡系，这支人马装备精良，虽然人数不多，但战力凶悍，正是李国英率领的家丁。他最先意识到出问题的地方，急匆匆率亲卫家丁赶了过来，试图封堵城门。
安庆守军渐渐不支，但仍拼死守住城门和吊桥。在南门城楼上下，已经杀作一团。
正在此时，黄斌卿率部杀到，他骑着马冲过吊桥，手中长枪宛如游龙，身后的精锐家丁也如狼似虎，向着城内狂飙突进。
明军生力军加入战局，顿时扭转形势。
“降者不杀！”黄斌卿高呼。
左军士卒本就仓惶应战，此时见明军援军赶到，更无心恋战，纷纷夺路而逃，逃不掉的便索性弃械投降。
-----------------
巡抚衙门内，左梦庚在睡梦中听到喊杀声四起，匆匆穿衣而起，听到手下禀报南门失守，惊出一身冷汗。
“怎会如此？黄闯子莫非会飞不成！”
探马接连来报，消息一个比一个骇人：
“报！明军水师已控制码头！”
“报！康济门被安庆降军夺占！”
“报！镇海门、枞阳门皆被明军夺占！”
“报！城中多处火起，疑有内应！”
最可怕的是流言四起：有说刘洪起、卢鼎叛变的，有说黄得功大军已到的，甚至有人说南京那位太子御驾亲征来了……
左梦庚听着外面人喊马嘶，四面八方都有喊杀声，顿时面如死灰，颓然坐倒。
他的丈人王世忠披着甲快步闯入：“贤婿！大势已去，城中现在杀乱了，不知道谁是自己人，眼下唯有北降清军一途了！”
“降清？”左梦庚恍惚抬头。
“正是！”王世忠急道，“如今形势，南有明军，西有闯贼，唯北降清军，尚可保全！”
左梦庚仍然犹豫不决。他妻子苏完一边为他披甲，一边劝他。“夫君，阿玛是为你考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突然，一声炮响震耳欲聋，衙门梁上尘土簌簌落下。
“贤婿！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你要为苏完肚子里孩子考虑啊！”王世忠恳求。
左梦庚闭上双眼，良久，缓缓睁开：“传令...向集贤门（北门）突围。”
命令既下，他仿佛被抽空力气，瘫在椅中。窗外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一滴泪水无声滑落。
他知道，这个决定，将让他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而此刻的南门，黄斌卿已完全控制局面，他的前锋已经杀到城中心十字街附近。韦小乙和高虎浑身浴血，站在城头，望着城中乱象，面色凝重。
“虎哥，没想到刘洪起、卢鼎、王允成都被你策反了！你们锦衣卫在左军中到底埋了多少暗线？”
高虎摇摇头：“刘洪起跟我们这边的人一直都有联系，其他人……都是冯都督很早以前就埋的线，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
“你说左梦庚会束手就擒吗？”
高虎摇头：“困兽犹斗。况且……”
他话未说完，突然北门方向响起震天喊杀声。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左梦庚要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