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四月十三日，乙丑，雨。
泗州城紧邻洪泽湖，扼守在淮河和汴水交汇之处，北宋时因是南北漕运枢纽而达到鼎盛，非常繁华。曾有诗云：“车驰马骤无闲事”。到了明朝，因为朱元璋把祖陵建在泗州城北十三里的杨家墩，每年祭祀活动不断。《泗州志》记载，这里是“江淮之险扼，徐邳要冲，东南之户枢，中原之要会。天下无事，则为南北行商之所必历，天下有事，则为南北兵家之所必争。”
如今，泗州城的景象，却和繁华二字，毫无关系。只见淮水呜咽，细雨如针，浊浪翻腾，水面上漂浮着碎木板、溺毙的牲畜，以及更多难以名状的浮骸。几艘渡船上挤满了从淮北逃难来到人们，挣扎着向南岸划去，哭嚎声、叫骂声、舟楫碰撞声，敲打着泗州城已然绷紧的神经。
城头守卒旧鸳鸯战袄尽湿，瑟瑟发抖地倚着女墙，目光惶然地望向城西。自淮北溃逃而来的百姓和散兵，如决堤之水，仓惶涌向泗州唯一的生路——那座横跨淮河的巨型浮桥。人流拥挤，有人被挤落冰冷刺骨的河水，惨叫顷刻便被更大的声浪吞没。
“报——”
一声嘶哑的呐喊撕裂雨幕，一名探马奔上城楼。“大人，清虏正蓝旗固山额真阿山部先锋两千骑兵，已过汴河，游骑已突至十里亭！”
凤泗兵备道侯方岩按剑而立，猩红斗篷在潮湿的寒风中翻飞，如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他年近三十，面庞白净，下颌微须，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的清朗与自信。此刻，他并未看那狼狈的探马，目光依旧投向城外混乱的渡口。
“李本深、王之纲部，可有消息？”他声音平稳，指尖却在腰间玉玦上无意识地摩挲。
参将喘着粗气，闻言一滞，小心瞥向主将：“昨日渡河南撤的李成栋将军说…”他咽了口唾沫，雨水顺着他额角淌下，“说李本深等人，尽数…尽数降清了！叫咱们不必再等，速速焚桥南撤！”
侯方岩脸上阴晴不定。他怀中揣着两份牒文。一份是督师史可法的手令，命令他“即刻焚桥退守盱眙”；另一份则来自于提督江北军务的监军太监高起潜，措辞严厉，“死守泗州，不使北虏侵犯祖陵。另需护住淮河上的浮桥，接应高杰余部渡河，不得焚桥弃守。”
昨日，李成栋的部队奉史可法的军令南撤渡河。侯方岩看他麾下人数众多，队伍也尚算齐整，就想跟他商量，让他留下来和自己一起死守泗州。但是被李成栋毫不留情地当场拒绝了，还建议他也一起南撤。“再不撤就来不及了！”李成栋斩钉截铁地说。“要守，也是到对岸盱眙去守！”
“督师要我等立刻焚桥南撤……”侯方岩似在自语，又似说与周围将领，“然高监军令旨又是完全相反的意思……只是祖陵重地，岂容有失？弃守之罪，你我谁能担当？”
他虽然是得到了史可法推荐，当上的这兵备道，但这次他对史可法的撤退命令从心里就很抗拒。身为兵备道，守土有责。这敌军影子都还没看到，就望风而逃，算怎么回事呢？放弃防守祖陵，事后那些御史又会如何参劾自己呢？何况这泗州城三面环水，城高三丈，城池坚固，而且五座城门，都有瓮城。他手下还有 5000士兵，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将军！”一名亲兵踉跄登城，声音仓惶，“报大人，祖陵守卫李指挥方才遣人告急，说鞑子骑兵用火箭纵火！”
“什么？！”侯方岩猛地转身，瞪大了眼睛，“鞑子竟敢惊皇陵？！！
侯方岩瞬间脸色苍白，朝北面望去，果然城北十余里外杨家墩祖陵方向，正腾起数股黑烟，火光隐约穿透雨雾。
“来人，命令全军出北门列阵迎敌。本将要亲自去护卫祖陵！”他想起三月前在史督师面前立的军令状——“祖陵有失，臣当自刎以谢太祖。”
“万万不可！”那参将猛地扑上前抱住他左腿，“李成栋将军临行再三嘱咐，若大人执意要守‘锁城固守或有一线生机，出城必遭不测！’虏骑虽远道而来，但皆百战精锐，出城野战非我所长啊将军！”
“糊涂！”侯方岩剑鞘重重击在参将铁胄上，发出沉闷一响，“清虏远到而来，一路疾行，必然人马俱困，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我城内五千精锐，养精蓄锐多日，岂可坐失良机？彼一路南下，所遇非降即逃，骄横必甚，所谓‘骄兵必败’，当乘其立足未稳，给他来个迎头痛击，挫其锐气！让北虏见识我大明王师的兵锋，令其知道我南朝非无人也！”他话语流畅，显是熟读兵书，自以为深得其中三昧。
“请将军三思啊！”几位将领齐齐跪倒。
“勿复多言！”侯方岩断喝，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我意已决。朝廷费饷养兵，今日正当有所作为，尔等速去整军。要让百姓看见，我等并非只会龟缩城中之辈！”
鼓声隆隆响起，穿透雨幕。泗州北门缓缓开启。侯方岩一马当先，身着铁甲，猩红斗篷猎猎作响。五千明军乱哄哄地出了城门，在城西郊野勉强列开阵型，军官们不停喝骂训斥，队伍显得仓促与混乱。
正在此时，又一名探马飞奔而来，“报！将军，虏骑前锋约二千，于城北十里外扎驻，队形散乱，似乎马匹疲敝，正在卸甲休整进食。”
侯方岩深吸一口气，胸中一股豪情陡然压下恐惧与疑虑。祖陵被焚的刺激，探马“敌疲”的消息，以及内心深处那份对于“纸上功名”的渴望，早已淹没了李成栋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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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十里外一处高坡，正蓝旗固山额真阿山勒马而立。他年过六旬，面庞粗犷，目光锐利，打量着远处缓缓出城列阵的明军。
“额真，”身旁的梅勒章京乌达礼咧嘴笑道“这些南蛮子，竟敢出城？真是活腻了。看他们阵型散乱，旗帜不整，显然不是什么强兵精锐，肯定一击即溃。”
阿山没有答话，只是眯着眼，仔细审视着明军的部署。他注意到明军虽人多，但步卒、火铳手、弓箭手队列衔接生疏，两翼薄弱，那仅有的三百骑兵集中在中央，显得孤立而突兀。他摩挲着鞍袋上装饰的貂尾，沉默片刻。
他不是多尔衮、多铎的嫡系，原先是莽古尔泰的部下，莽古尔泰失事之后，他却升任了正蓝旗的固山额真，显然并非仅仅因为战功。此番跟随多铎南下，担任先锋，更是机遇与风险并存。
“拜音图到哪里了？”阿山突然发问，声音低沉沙哑。
“回额真，就在我军西面十里之处，掩护我军右翼。”乌达礼答道。
“派快马去请贝勒爷来围猎！”阿山下达了命令。
乌达礼急道：“额真！我军两千对明军五千，人数虽少，但我八旗劲旅，破之易如反掌！何须叫镶黄旗来分功劳？”
阿山马鞭轻轻点向明军阵列：“乌达礼，你看。泗州三面环水，唯北面可攻。若彼据城死守，即便能下，要折损多少儿郎？耗费多少时日？之前为什么我要命令你烧他祖陵附近的房屋？就是要激他出城。如今他们既然中计……”他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我要的不是击溃，是全歼眼前这支明军。不让一兵一卒逃回城内。拜音图与我合围，方是万全之策。”
这一仗，他不仅要胜，还要胜得漂亮。将功劳分润拜音图，对巩固自己并不那么稳固的地位自然是有好处的。片刻后，他用马鞭指着正在列阵的明军补充道：“派个使者过去，佯装谈和，拖延时间。”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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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军阵列前方，侯方岩驻马旗下。他望见清军队列似乎并未严阵以待，卸了鞍甲，歪七竖八地坐在地上休息，远远地看到明军军阵过来，立刻慌乱地跳上马，向后退却。
“将军，虏骑似有怯意。”身旁一名副将低声道。
侯方岩心中一定，暗自得意：“看来果是师老兵疲，见我大军严阵，心生畏惧矣。”
不多时，一骑打着白旗从清军阵中奔出，缓缓来到明军阵前。马上使者滚鞍下马，竟是个汉人打扮的中年文士，虽衣衫湿透，举止却从容，甚至微微昂着头。
“下官奉大清固山额真阿山将军之命，特来拜会大人。”使者被带到侯方岩马前，拱手作揖，言语倒是客气，“我家将军言道，我大清乃为大明崇祯皇帝报仇，剿灭流寇而来。今日大军至此，欲向贵方借道渡淮，前往江南剿寇，实不愿与贵部兵戎相见，伤了和气。请大人行个方便，勿要攻击我军。”
侯方岩闻言，心中更定，果然如己所料，对方兵少胆怯，欲行缓兵之计。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威严：“贵国为我先帝报仇剿寇，我家皇帝陛下亦深感其情，已遣使者前往北京议款，永结欢好。若为百万生民计，不起刀兵，自是上善。然此地乃我大明祖陵所在，本官守土有责，岂可轻易让开道路？还请贵军从来路退回，以待朝廷旨意。如此，两家和气不伤，方为妥当。”
那使者听着，眼神却逐渐变了，先前那点伪装的和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大人，我家额真军令在身，今日必过淮河。若贵军执意不肯借路…”他冷笑一声，“那就休怪刀剑无情。届时打破城池，玉石俱焚，阖城百姓，鸡犬不留。”
“放肆！”侯方岩身旁的副将勃然大怒，呛啷一声拔出腰刀，“狂妄鞑虏，安敢口出狂言。来人，将此獠推下去，斩首祭旗！”
亲兵一拥而上。那使者却毫无惧色，反而仰天大笑，笑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侯方岩面色铁青，手紧紧握着剑柄，指节发白。这赤裸裸的威胁让他愤怒，但他内心深处那份士人的矜持与优越感，让他不愿行此“斩使”之事，落人口实。他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罢了！两军交锋，不斩来使。放他回去，告诉阿山，要战便战，大明王师，奉陪到底！”
使者冷哼一声，整了整衣冠，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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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刚归本阵不久，清军阵中号角声起。两千骑兵开始整队，如一道黑色的潮水般缓缓向前移动。马蹄踏破泥泞，闷雷般的声响由远及近，震得人心头发慌。
在接近明军阵列两里之处，清军队列左翼突然分出约三百蒙古轻骑，发出阵阵怪叫，骤然加速，脱离本阵，直冲明军而来。
“开炮！”明军的佛郎机炮装在炮车之上，此时纷纷施放，烟尘四起，但因距离太远，炮弹大多落在空处，只在泥地里炸起团团浑浊的水花，未能伤及骑兵分毫。
城下的明军火铳手听到炮响，如同得了信号，纷纷点燃药线。然而雨水潮湿，许多火绳枪的引线滋滋作响却难以点燃，或点燃后发射无力。一时间火铳声稀稀拉拉，硝烟尚未升起便被雨水打散。零星射出的弹丸也不知飞向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