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手开始仰射，箭矢歪歪斜斜地落入冲锋的骑队，仅有寥寥数骑蒙古人中箭落马。转眼间，三百轻骑已突进至明军阵前二十步左右。他们并未直冲枪阵，而是娴熟地控马，在阵前划过一道弧线，同时张弓搭箭。
“嗖嗖嗖——”一片密集的箭雨抛射而来。这些蒙古骑兵用的是强弓重箭，如此近的距离，威力极大！
明军阵前顿时响起一片惨嚎。前排的长枪手多有中箭，即便身穿甲胄，也有不少被穿透。惨叫声、惊呼声、军官的呵斥声瞬间响成一片，原本就不甚严整的阵列开始出现骚动。
蒙古骑兵射完一轮，毫不恋战，立刻拨马向右后方回转，开始绕着明军阵列奔驰，寻找下一次机会。他们的骑术精湛，移动迅捷，明军的弓箭和火铳难以瞄准，零星的反击效果甚微。反而蒙古骑兵看似随意地射击，却对明军前排的士兵造成不小的伤害。
侯方岩在阵中看得眉头紧锁。他感觉军心正在动摇，士兵们的恐惧在蔓延。绝不能如此被动挨打！必须主动进攻，凭借兵力优势压垮对方！
“击鼓！进军！”他大声下令，手中长剑前指。
雄浑的鼓声变得激昂起来，中军大旗向前倾斜。明军大阵开始整体向前移动。阵型中央的三百骑兵早就按耐不住，此时得到命令，立刻从阵中突出，笔直杀向那些骚扰的蒙古弓骑兵，试图驱散他们。
蒙古骑兵见明军骑兵出动，发出一阵唿哨，毫不迟疑地拨马便走，向清军本阵的右翼后方逃去。明军骑兵见状，士气大振，呼喝着紧追不舍。
阵列前方的明军步卒看到自家骑兵“追着蒙古骑兵猛冲”，而对方不敢回头迎战，只顾逃跑，不禁发出阵阵喝彩，方才被动挨打造成的紧张情绪稍缓。前列一些胆大的士兵甚至冲出队列，跑去抢着收割那些被射死的蒙古骑兵的首级，企图换取战功，导致前沿阵型愈发散乱。
侯方岩望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笑着对身边的副将说：“虏骑怯战，我军士气正旺！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可浪费战机！”侯方岩朗声道，“传令，加速进军！迫其决战！”
-----------------
高坡上，阿山冷漠地看着明军骑兵被诱离，看着明军整个大阵开始向前加速压迫。他对那些向西逃出战场的蒙古骑兵看都不看一眼，手中令旗缓缓前压。
号角声变调。清军本阵开始动了。近两千骑兵拉成相距十几步的前后三列稀疏阵线，向着两翼展开，如同巨鸟缓缓张开双翼。整个清军队列开始向前移动，逐渐加速。
隆隆的马蹄声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刚刚还在兴奋前冲的明军步卒，被这密集的蹄声所震慑，本能地放慢了脚步，甚至停滞不前。有经验的老兵下意识地压低身体，将长枪尾端拄在地上，枪尖斜指向前。但中军的鼓声仍在催促，后队的士兵不明所以，还在向前拥挤，明军阵列前方顿时陷入混乱。
清军骑兵并未直接冲阵。在接近明军约三十步时，前排骑兵张弓抛射。这一次是来自正蓝旗女真精锐的破甲重箭，借着马势，又准又狠！
“噗噗噗——”箭簇入肉的闷响不绝于耳。明军阵前长矛兵瞬间倒下一片，惨叫声此起彼伏。许多穿着盔甲的士兵也被重箭射穿，倒地哀嚎。
恐慌开始蔓延。手持火铳的士兵慌忙发射，几门装在偏厢车上的小型佛朗机炮也打响了，明军阵前腾起一片硝烟，稍稍阻挡了视线，也暂时壮了胆气。
清军骑兵这次仍然没有冲阵，在抵近明军越十余步的时候射出第二轮箭之后，立刻拨马掉头，往后阵奔去。
侯方岩见清军依旧不敢冲阵，反而掉头后退，心中那点疑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求胜欲。“彼技止此耳！全军压上，有进无退！斩鞑子首级一颗，重赏五十两！”他厉声喝道，命令鼓手将战鼓擂得更加急促猛烈。身后的督战队手持钢刀皮鞭，开始鞭打、呵斥那些迟疑不前的士兵。
明军大阵再次动了起来，这一次是全军呐喊，不顾伤亡地向前猛冲。“杀鞑子！”的吼声震天动地，五千人的声势倒也惊人。
根本不用阿山详细指挥，清军骑兵如同演练过无数次般，开始整体向西北方向“败退”。如果此时从天空中鸟瞰，会发现他们的后退极有章法，三列变两列，阵线从笔直渐渐向内凹陷，形成一个优雅而致命的弧形。这条弧形阵线稀疏却连贯，始终与疯狂追击的明军前锋保持着二三十步的距离——一个足以放箭，却又让明军长枪无法触及的距离。
明军五千多人，在鼓声、命令和一时血勇的驱使下，奋力向前奔跑追击。整个队伍逐渐被拉长，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锋矢队形。士兵们气喘吁吁，体力快速消耗，队形越来越稀疏，前锋与后队之间开始出现脱节。
侯方岩在亲兵簇拥下也随之移动，他望着“溃退”的清军，又回头看看远处依然耸立的泗州城墙，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副将在一旁提醒：“将军，追出已一里有余，阵型散乱，需防虏骑诈败……”
侯方岩强行压下那丝不安，摇头道：“机不可失。清虏骑射虽利，却怯于近战白刃。我等正当乘胜追击，若让其缓过气来整队再战，我等步卒何以抵挡骑兵袭扰？”他这话既是对副将说，也是在说服自己。他自觉看透了清军虚实，兵力优势给了他信心，这让他忽略了自己的阵型正不断拉长、变得稀疏。
清军骑兵中一名叫岱纳的年轻人，在队伍最后，娴熟地施展马上回身射箭的技艺（蒙古语称“曼古歹”）。他在马上微微站起，扭身，开弓，箭去如流星。他看到一个年轻的明军士兵，脸上混合着恐惧和兴奋，正呐喊着向前奔跑，似乎以为胜利在望。箭矢精准地命中其面门！那士兵像是被重锤击中，一声未吭便重重倒地。后面的收不住脚的士兵纷纷被绊倒，引发一小片混乱。岱纳啐了一口，用女真语骂了句：“蠢货！”
明军就这样追出去了近两里地，士兵们已是强弩之末，气喘如牛，步伐沉重，最初的锐气正在快速消退。
就在此时，战场西侧，传来截然不同的马蹄声。那声音更加沉重，更加密集，如同无数重锤疯狂擂动大地。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震颤。
正在追击的明军骇然止步，惊恐地望向西面。侯方岩心头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瞬间成真！“不要慌！停止追击！重整队形！”他嘶吼着发出命令。
战场西侧，只见方才还在追逐蒙古弓骑的明军骑兵，正在亡命奔回，原来的 300骑兵，现在只剩下三十余骑，此刻正被数以千计的镶黄旗骑兵如同赶羊般追逐着，向本阵逃来！他们丢盔弃甲，浑身浴血，脸上尽是绝望之色。一名骑军百户冲到侯方岩马前不远处，哭喊道：“将军，不好了！大队鞑子骑兵，好几千！从西边杀过来了！”
话音未落，恐怖的铁流已然涌至！
镶黄旗固山额真，清军先锋拜音图率领的5000骑兵，正从战场西侧，明军阵型的侧后方飞快接近。一股以蒙古轻骑为主，迅捷如风，直接抄向明军后阵，切断了他们退回泗州城的退路。另一股则以女真重骑为锋，毫不减速，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钎，从侧面狠狠刺入已然脱节、混乱的明军阵列。
顿时人仰马翻！
明军后阵的弓箭手、火铳手首先崩溃，他们丢下武器，发出一片绝望的嚎叫，转身就向泗州城方向狂奔。但人的双腿如何跑得过战马？蒙古骑兵旋风般卷入人群，弯刀挥舞，带起一蓬蓬血雨，生命如同草芥般被成片收割。
发现退路被断，整个明军大阵瞬间崩溃。恐惧像瘟疫一样瞬间传染了每一个人。士兵们不再听从号令，军官们也无力控制部队，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逃！向着任何可能没有敌人的方向四散奔逃！
兵败如山倒！
溃败的步兵在骑兵面前，毫无抵抗能力。清军骑兵纵横驰骋，用弓箭精准射杀，用长枪挑刺，用马刀劈砍……战场彻底变成了屠场。哭喊声、求饶声、惨叫声、马嘶声、兵刃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死亡的乐章。
侯方岩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置身噩梦。他试图收拢一些部队结阵抵抗，但声音立刻被巨大的喧嚣吞没，身边的亲兵也被冲散。他看见士兵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奔跑，然后被轻易地追上、杀死。巨大的悔恨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李成栋的警告、史可法的命令，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
“愧对督师…愧对朝廷…”他喃喃自语，猛地拔出那柄祖传的螭纹剑，就要向颈间抹去。
“将军！不可！”一直紧随其后的副将猛地扑上来，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夺下宝剑。
侯方岩一怔，心中闪过一丝暖意：“你…”
那副将脸上肌肉扭曲，混合着恐惧、愧疚和一丝决绝，嘶声道：“将军，对不住了。末将…末将需借您换场富贵！”说罢，厉声喝道：“来人！绑了侯方岩！献于大清将军！”
几名亲兵面面相觑，稍一迟疑，便一拥而上，将气得浑身颤抖的侯方岩拖下马，捆缚起来。
-----------------
泗州城北十余里，尸横遍野。
大部分出城明军被围歼，仅有少量溃兵侥幸逃回泗州城。然而，清军骑兵紧咬着败兵的脚步，如同附骨之疽，顺势冲入了兵力空虚、城门未及时关闭的泗州城！
刹那间，城中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喊杀声、哭喊声、求饶声、惨叫声再次从城内爆发出来，比城外更加凄厉绝望…
侯方岩被反绑双手，押解着走过这片他亲手制造的修罗场。
阿山与拜音图并辔而立，看着押解过来的明军主将。拜音图用马鞭指点着泗州城，对阿山笑道：“这蛮子卖相倒是不错，也有些胆量，竟敢出城与我军野战，只可惜，仗是一点不会打的，送羊入狼口罢了。还不如缩在这泗州城里当乌龟呢，若是他坚守不出，这城看起来还不好打呢。真是可笑至极！”
周围清将一阵哄笑，笑声肆意而张扬。
侯方岩目光空洞，仿佛听不见这些嘲讽。他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淮泗桥，一队队的清军骑兵正利用他本该烧掉的浮桥过河……
就在一名清兵准备将他强行拉走时，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束缚，撞开身边的清兵，向着不远处滔滔东去的淮河，发足狂奔！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纵身一跃，那道穿着鎏金甲、曾意气风发的身影，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投入了冰冷浑浊的淮河波涛之中，瞬间便被激流吞没，消失不见。
远处，泗州城头，那面残破的大明旗帜缓缓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