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县衙后堂内气氛凝重。
阮大铖负手立在堂中。
“朱大人,方将军,”阮大铖带着一丝焦灼开口道,“今日召集黄得功、黄斌卿、黄蜚、翁之琪等前来,共商回师南京、勤王讨逆之大计,若诸将皆深明大义,同仇敌忾,自然最好不过。然则…兵凶战危,人心难测。万一,有人在会上提出异议,乃至坚决反对,我等当如何处置?”
方国安闻言,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霍然起身,脸上横肉一抖,粗声道:“阮大人何必多虑!这有何难?谁若敢聒噪不从,便是心中有鬼,与那伪太子同流合污。俺事先于院外,安排300亲兵,届时只需俺老方一声令下,刀斧手齐出,当场拿下,砍了便是!其部众,正好由我等兼并,岂不壮大了我军声势?”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宰杀鸡羊一般。
“荒谬,万万不可!”朱大典出声反对,花白的胡子因激动而微颤,“方将军,岂可如此鲁莽。黄斌卿、黄蜚等人,皆是朝廷倚重的总兵官,国家柱石。黄得功更是功勋卓著的靖南侯,无旨怎么可以擅杀大将!当年袁崇焕于双岛诛杀毛文龙,便是犯下滔天大错,最终导致辽东局势崩坏,自身亦不得善终。前车之鉴,血泪未干,我等岂能重蹈覆辙?再者,若贸然杀害主将,其部下岂能心服?万一激起兵变,营中大乱,自相残杀起来,岂非亲者痛仇者快?未至南京,先损己实力,智者不为也!”
阮大铖眼中精光闪烁,显然两种意见他都有所考虑。他抬手止住还要争辩的方国安,缓缓道:“朱老大人深谋远虑,自是正理。方将军所言,亦是为大局计,快刀斩乱麻。”他话锋一转,“然则,若真有人冥顽不灵,阻碍勤王,也怪不得我们要行雷霆手段了。方将军,且按你所说,设下伏兵,只是需听我号令,就以……摔杯为号。但我意,最好还是不要当场格杀。届时以武力威慑,将其擒拿,软禁起来即可。待我等克复南京,平定叛乱之后,再交由圣上发落。如此,既可排除障碍,亦不担恶名,更可稳住其军心。”
方国安却撇撇嘴,不以为然道:“两位大人皆是文臣,不知军中之类杀其将领,吞其部众,乃是常事。再厉害的大将,杀了也就杀了,其部下群龙无首,再挑几个企图闹事的家丁刺头杀了立威,只需大人多备下金银赏赐,重赏之下,余下那些兵将,谁给饭吃就跟谁走,没有不听话的!软禁?嘿,徒留后患耳!”
阮大铖与朱大典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藏着对这些跋扈武将的深深忧虑。阮大铖最终叹了口气道:“罢了,先依我之言预备。方将军,务必约束部下,没有我的信号,绝不可轻举妄动。一切,待看今日之会结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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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之上,暮霭沉沉。一条快船驶近水营中心高大的帅舰,船头立着的正是黄得功,他身后跟着正是扮作了亲兵的杨尔铭与韦小乙。三人登上黄蜚的坐船,随即被引入舱内密谈。
约莫一炷香后,舱门打开。黄得功面色如常,但眼神中多了几分笃定。他与黄蜚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黄蜚轻轻颔首。并未多言,黄得功带着两名“亲兵”并未返回自己的坐船,而是就此留在黄蜚船上。两艘帅舰一前一后,在苍茫暮色中向着芜湖码头驶去。
船至芜湖,码头上火把通明,已然戒严。只见另两员大将——翁之琪和黄斌卿已在此等候,他们身后亦有亲兵环列,甲胄森然。
黄得功率先踏跳板上岸,翁之琪迎上前一步,向黄得功抱拳行礼时,微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头。黄得功心中了然——翁之琪已经成功说服了黄斌卿,这位同姓总兵会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与他们协同进退。
黄得功不动声色,对迎上来的诸将粗声道:“都到了?好,阮部院想必已等候多时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快而清晰:“黄雷,带你的人留在城门左近值守。一旦看到城中升起三色信号焰火,立刻动手。”
“父帅放心!”黄雷低声应诺,随即悄然后退,迅速消失在码头忙碌的军士人群之中。扮作了黄得功家丁的杨尔铭和韦小乙则紧随黄得功左右,手始终按在腰刀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黄得功这才迈步:“走吧,莫让阮兵部等急了。”众人各怀心思,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向着那灯火通明的官署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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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湖县衙,花厅。
阮大铖身穿绯色蟒袍端坐主位,下首,应安总督朱大典面容清癯,眼神低垂,抚须沉吟。另一侧的镇南将军方国安则显得焦躁许多,虬髯贲张,一双环眼不时扫视厅门,手按在腰间刀柄上。
脚步声由远及近,亲兵高声唱喏:“靖南侯、翁总兵、黄镇台到——!”
阮大铖脸上瞬间堆起笑容,起身相迎:“哎呀呀,侯爷、元倩、明辅(黄斌卿字)!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快请快请!”
黄得功当先而入,右臂仍吊在胸前,脸色因失血和旅途而略显灰败,但双目开阖间锐气不减。他身后跟着水师统帅翁之琪,都督同知黄蜚,征蛮将军黄斌卿。几人皆风尘仆仆,甲胄上犹带征尘。
“阮部堂。”黄得功按礼跪下参拜,翁之琪、黄蜚与黄斌卿亦随之行礼。
“虎山公伤势如何,可大好了?板子矶一战,虎公亲冒矢石,摧锋破敌,真乃国之干城,勇武不减当年。”阮大铖亲自上前,虚扶黄得功,语气恳切至极,“若非公等力战,左逆之势恐难遏制。说来惭愧,老夫只能枯坐后方,为诸位筹措些粮草军资,每每思及前线将士浴血,心中实在难安。”
他话锋一转:“不过,老夫虽不谙兵事,却有一支秃笔。近日正以板子矶大捷为蓝本,构思一出新戏,必令梨园名角排演,待他日凯旋还京,定要让皇上和金陵百姓都知晓诸位将军的赫赫武功。”
黄得功哈哈一笑,声震屋瓦:“阮部堂抬爱了!俺老黄就是个粗人,打仗是本分,哪当得起什么戏文?部堂还是多写写元倩他们水师,若非他们及时侧击,俺这伤怕是得更重几分。”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目光与翁之琪短暂交汇。
翁之琪会意,谦逊道:“侯爷过誉,皆是将士用命,阮部堂运筹之功。”
一番看似热络的寒暄后,众人分宾主落座。
阮大铖收敛笑容,清了清嗓子:“诸位将军,今日急召诸位前来,实因南京……出了塌天之祸!”
他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黄得功脸上停留片刻,见其独目微眯,并无太大反应,才继续道:“四月九日夜,那关在中城狱中的假太子,不知以何妖术蛊惑了常延龄、郑芝龙等辈,竟悍然发动兵变,窃据皇城,挟持百官。马首辅力战被擒,投入诏狱。而皇上,皇上他……”他面露悲愤之色,“已被逼逊位,落发出家!”
“此子篡逆行径,狠戾诡谲,绝非寻常妄童所能为。本兵几可断定,此必是北虏派来的奸细。其目的,便是要乱我南朝,好让建奴铁骑坐收渔利!”阮大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作响,“此乃卞庄子刺虎之计,歹毒无比。我等身为朝廷重臣,岂能坐视?故本兵决议,即刻回师金陵,清君侧,讨逆贼,迎还圣驾!”
花厅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黄得功身上。
黄得功尚未开口,一旁的黄斌卿却先站了起来,拱手道:“阮部堂,勤王讨逆,自是臣子本分。不过以末将愚见,此刻回师,恐非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