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铖却不给他劝说的机会,猛地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他站起身,在厅中踱了两步,忽然转向朱大典和方国安,斩钉截铁:
“朱部堂,方将军,此事依我看,已然明晰。那狱中之囚,早已过三法司再三审定,乃假冒太子,确凿无疑!如今观其行径,竟能煽动兵变,篡夺大位,搅乱南京,此等手段,岂是一寻常妄童所能为?我几乎可以断定,此子必是北虏派来的奸细。其目的,便是要搅乱我南朝政局,动摇我军心民心。让我等自相残杀,无暇北顾。如此,建奴铁骑便可趁我内乱,长驱直入,轻易收取江南。此乃卞庄子之计,歹毒无比!”
朱大典和方国安闻言,神色都是一凛。朱大典抚须沉吟道:“阮兵部此言不无道理。此事确实太过蹊跷,若真是虏酋计谋,确可解释其诸多不合常理之处。”
方国安也用力点头:“对!俺就说哪来这么大胆的太子,原来是鞑子的奸细。”
杨文骢听得冷汗涔涔而下,急忙辩解:“圆海兄,朱部堂,方将军!非是如此!此事已有确证。王铎已亲口招认,当初指认太子为假,乃是奉了马士英之命,构陷储君。下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亦已写下供状,签字画押。太子身份,绝非虚假。”
“王铎?”阮大铖嗤笑一声,脸上满是轻蔑与不屑,“成王败寇之言,岂能尽信?马士英已倒台下狱,他王觉斯为了保全身家性命,自然那假太子说什么,他便认什么。这等供状,有何可信之处?龙友,你也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怎的如此天真。”
“可是……南京城中已经大局已定啊。”杨文骢还想再争。“圆海兄,还是顺势而为,莫要自误为好啊!”
阮大铖打断他:“大局已定?谁说大局已定了?我看大局未定。那假太子不过刚刚窃据南京一城而已。天下督抚,各地镇将,百万军民,心中如何想,尚未可知。此乃兵变!是谋逆篡位。我等身为朝廷重臣,正该挺身而出,出兵勤王!”
“勤王?可如今……”杨文骢急得满头大汗。
“当然不是勤那伪太子,我等如今正该举兵靖难,清君侧,迎皇帝复位!”
他目光灼灼地扫视朱大典和方国安:“我等手握雄兵,只要振臂一呼,举起‘讨逆勤王’大旗,必能赢得四方响应。眼下最重要的是,必须得到黄得功的支持。靖南侯麾下的勇卫营乃百战精锐,只要他肯回师讨逆,南京城头那点京营废物,怎可能抵挡?别忘了,福藩当年能正位南京,靠的就是江北四镇的武力保驾。如今假太子篡逆,刘泽清会怎么想?刘良佐会怎么想?高杰虽死,其部将李本深、李成栋等人又会怎么想?就连史可法,他信中虽劝我,但心中当真就毫无疑虑?只要我们打出旗号,整合诸军,反戈一击,四方呼应,必能成功!”
他盯着朱大典和方国安的眼睛,逼问道:“羌翁,方将军,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朱大典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圆海兄,不瞒你说,此前对于这位太子,老夫亦是真假存疑。老夫亦曾认为,不管真假,朝廷都该先行恩养,细加甄别,而不应如李沾、张孙振那般,急于定罪,甚至动用大刑,此确为失策,寒了天下人之心,也激起左良玉叛乱。然则……”他话锋一转,“然则即便他是真的储君,如今弘光已承继大统,君臣名份已分,他再以兵变方式夺位,确非正道。老夫内心,实难认同。正如圆海兄所言,此事对军心民心摇惑甚大,确是真知灼见。但我等是否要即刻反攻南京……此事关乎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老夫以为,还需谨慎,至少……应先探明靖南侯黄得功、以及广昌伯刘良佐等人的态度,再做决断不迟。”他虽明确表达了对南京政变的不认可,但也不赞同阮大铖立刻回师“讨逆勤王”的计划。
方国安则直接得多,他一拍大腿,洪声道:“俺听阮兵部的!阮兵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这等来历不明的家伙坐了龙庭,俺老方第一个不服!清君侧,保皇上复位,名正言顺。”
阮大铖对朱大典的谨慎虽有些不满意,但得到方国安的明确支持,心中还是一定。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杨文骢,语气放缓了一些,试图动之以情:
“龙友啊,”他叹了一声,“你我相交多年,你是知道我的。我阮大铖或许睚眦必报,但更知恩图报。皇上,无论外人如何评说,他对我有破格擢用之恩,此恩同再造。马瑶草,你的那位妻舅,外人说他跋扈也好,专权也罢,但我深知,他在这危如累卵的局势下,勉力支撑,已是竭尽所能,其中艰难,外人岂能知晓?他所受的诽谤与非议,难道还少吗?如今他落得如此下场,我岂能坐视?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认这南京城里的篡逆之局。”
他目光紧紧盯着杨文骢:“所以,我意已决……”
杨文骢心中大叫不好,急得额头冒汗:“圆海兄,三思啊!此事……”
阮大铖根本不容他再说下去,脸上最后一丝温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决绝。他猛地厉喝道:“来人!”
厅外立刻涌入数名顶盔贯甲的亲兵。
阮大铖指着杨文骢,冷冷下令:“杨御史旅途劳顿,请他去厢房好好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更不得让他离开半步。好生‘伺候’着。”
“阮公!”杨文骢心里惊骇,还想挣扎“圆海兄……三思啊……你切莫自误啊!”。
但如狼似虎的亲兵已经上前,虽然动作还算客气,但态度强硬,不容分说地“请”他离开花厅。
“圆海兄,你会铸成大错的!阮大铖!!”杨文骢的声音被隔绝在了门外,渐渐远去。
花厅内,烛火摇曳,只剩下阮大铖、朱大典和方国安三人。阮大铖面无表情地坐回主位,手指再次敲击着桌面,眼神幽深,不知在谋划着什么。
芜湖的夜,因阮大铖的这一决断,而变得更加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