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凛冽,吹拂着铜陵县城外江边连绵的军帐。旌旗猎猎,其中一杆“靖南侯黄”的大纛尤为醒目。
中军大帐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江南暮春的湿寒。靖南侯黄得功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眉头紧锁。他年过六旬,身材魁梧,须发花白,饱经风霜的脸上,一道深刻的疤痕从额角划过眉骨直至脸颊,那是昔日与张献忠部血战鲍家岭留下的印记,此刻在跳动的火光下更显狰狞。
纵然黄得功只着一件半旧的靛蓝粗布箭衣,依旧透着一股沙场老将不怒自威的悍猛之气。只是其右肩至臂膀处缠着厚厚的白布,透着殷殷血迹,右臂用一根布带吊在胸前,脸色略显灰暗,眼袋深重,连日激战与肩伤显然耗损了他不少精力。
帐帘掀起,进来的是他的长子黄雷。黄雷甲胄在身,眉宇间带着几分与其父相似的刚毅,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左都督、挂征南将军印的水军将领翁之琪。翁之琪年纪稍轻,约莫四十上下,面容儒雅中带着水师将领特有的精干,他并未着全甲,只一身便捷的箭衣,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白瓷药瓶。
“父帅,”黄雷先行礼,随后侧身让过翁之琪,“翁军门来了。”
翁之琪上前,对黄得功抱拳行礼:“侯爷,伤势如何?末将这瓶上好的金疮药,是昔年粤商所赠,据说对化瘀生肌有奇效,特拿来给虎公一试。”说着将药瓶递给一旁的黄雷。
黄得功见到翁之琪,脸色稍霁,用左手示意他坐下:“有劳元倩(翁之琪字)挂心了。俺这身子骨硬朗,些许小伤,不碍事。你水师连日协攻,出力甚多,战果某已听雷儿说了,打得不错!”
翁之琪谦逊道:“全赖虎公陆师正面摧垮敌胆,末将水师方能趁势掩杀,岂敢居功。”他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不过,末将此来,一是送药,二也是有一事,需与虎公商议。”
“哦?何事?”黄得功独眼看向他。
翁之琪从怀中取出一封公文,放在案上:“兵部阮阁部派人送来的钧令,一式两份,你我各一。命令我等暂停一切进攻行动,水陆各军即刻整理营伍,速赴芜湖集结,有要事相商。”
“什么?!”黄得功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公文,“暂停进攻?回芜湖?此刻正是趁胜追击,一举击溃左逆的大好时机!池州危在旦夕,安庆门户洞开,此刻回师?阮大铖他以为打仗是唱戏呢!瞎指挥!”
他怒气勃发,声如洪钟。翁之琪待他怒气稍歇,才苦笑着低声道:“侯爷息怒,听闻,似是南京……出了天大的事情。”
“大事?”黄得功一怔,怒火转为疑惑,“能有何事?莫非……莫非鞑子这么快就打过江了?刘良佐是干什么吃的!史可法呢?”他首先想到的是迫在眉睫的清军威胁。
翁之琪摇了摇头,面色凝重至极,凑得更近些,几乎耳语道:“非是北虏,消息纷乱,语焉不详。但似乎……是那个关在诏狱里的‘南来太子’,突然于南京城中起兵‘靖难’。听闻,皇上已经逊位了……”
“哐当!”一声,黄得功左手边的药碗被他扫落在地,碎裂声刺耳。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因震惊和伤痛晃了一晃,脸色大变,独目圆睁,死死盯着翁之琪:“你说什么?!那个太子?他……他怎么可能?他哪来的兵?哪来的胆?!”这个消息,比听到清军渡江更让他感到荒谬和骇异。
翁之琪摇头叹气:“详情不明。但阮阁部急令我等回师,想必此事非同小可。末将麾下诸将亦人心浮动,故特来与虎公商议,下一步究竟该当如何?这芜湖,是去还是不去?”他言语间,明显以黄得功的意见为主心骨。
黄得功缓缓坐回椅中,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他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椅臂,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这突如其来的政变消息,如同一记闷棍,将他从单纯的军事较量中硬生生拖入了复杂险恶的政治漩涡。
进退维谷。打也不是,退也不是。黄得功只觉得右肩的箭伤处一阵阵钻心地疼。阮大铖此时命令退兵,又是何意图?难道他想回师勤王?此举岂非是要向南京动兵,同室操戈,打内战?这是他内心深处极其排斥的。他黄得功的刀,该砍的是流寇,是鞑子,而不是大明的军队。
从军事而言,此刻撤退,更是凶险万分。左梦庚部虽前锋受挫,但主力未损,若得知南京生变,其“清君侧、救太子”的旗号陡然变得名正言顺,士气必然大振。届时自己一旦退兵,左军必定趁势掩杀,衔尾追击,后果不堪设想。好不容易取得的胜势将荡然无存,池州、安庆乃至整个江北防务都可能崩盘。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兵的禀报:“侯爷,巡哨队抓到了一行形迹可疑之人。约有十余骑,还押着一辆囚车。哨骑钱队长正在帐外候令。”
“可疑之人?囚车?”黄得功正心烦意乱,不耐地挥手,“这等小事也来报我?问问清楚!若是左逆细作,砍了脑袋挂出去!”
亲兵却道:“钱队长说,那些人不像细作,被擒时并未反抗,只反复要求面见侯爷,说是您的故旧。尤其那囚车里的人,气度不凡,不似常人,反倒那些押送的像是随从护卫……那领头的挂着一柄绣春刀。钱队长觉得蹊跷,不敢擅专,故特来请侯爷示下。”说着,双手递上一把鲨鱼皮鞘的腰刀。
“故旧?坐囚车的故旧?还有绣春刀”黄得功皱紧眉头,他抽出腰刀细看,果然是锦衣卫专用的绣春刀形制。知道这些人身份可能非同一般,“他可说了姓名?”
亲兵回道:“问了,领头那个年轻冷面的说姓韦。囚车里那位说姓羊,叫……羊儿叫?”亲兵自己也觉得这名字古怪,说得有些迟疑。
“羊儿叫?”黄得功一愣,眼中满是困惑,“哪有人叫这等名字?莫不是消遣老子?”
一旁的黄雷却若有所思,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父帅!莫非是‘杨尔铭’?羊、杨音近,尔铭听起来岂不正是‘儿叫’?莫非是恩公来了?”
黄得功闻言猛地站起身:“杨尔铭?!他不是下了诏狱了吗?怎会坐囚车到此?”他瞬间想起杨尔铭当年的救命之恩,心中大急,也顾不得肩伤和身份了,大步就朝帐外走去,连声道:“快,快带路!人在哪里?若真是恩公,可万万不可怠慢!元倩,你与我同去!”
翁之琪听得稀里糊涂,见他走得急,也连忙跟上。
帐外,巡哨的钱队长见侯爷和翁将军亲自出来,吓了一跳,连忙行礼。黄得功急问:“人在何处?快带我去!”
钱队长连忙引着二人来到营寨边缘一处看管俘虏的栅栏旁,只见十余名穿着普通号衣、却难掩精悍之气的汉子被缴了械,围在一辆简陋的囚车旁。囚车里,一人穿着囚服,正安然坐着,虽面容清癯,带着旅途劳顿之色,但目光沉静,嘴角甚至含着笑意,不是杨尔铭又是谁?
黄得功一见,真是杨尔铭,看他这般模样,又是心痛又是疑惑,快步上前,声音都带了颤音:“锦仙!恩公!果真是你!你……你怎么这般模样?是谁把你害成这样?!快,快打开囚车!”
军士慌忙打开囚车木栅。杨尔铭从容下车,自己解开了手铐脚镣,活动了一下手脚,对着黄得功含笑拱手:“侯爷,别来无恙?”
黄得功见他神态轻松,心下稍安,又看他自己解开镣铐,心中疑窦更深:“恩公,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怎的坐了囚车到此?这些人是?”他目光扫向韦小乙等人。
杨尔铭笑道:“侯爷莫怪。此事说来话长。只因路上不太平,不得已行此瞒天过海之计,扮作犯官流徒,方能避开诸多麻烦,顺利抵达贵营。这几位皆是护卫我的义士。”他指了指韦小乙,“这位是韦佥事。”
韦小乙上前一步,对黄得功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卑职韦小乙,参见侯爷!”虽穿着普通号衣,但那锐利眼神和挺拔身姿,立刻让黄得功和翁之琪感到此人不凡。
黄得功恍然大悟,又好气又好笑:“好你个杨锦仙,竟把戏做到俺老黄营门口来了,害得老子虚惊一场。快随我进帐!好好说道说道,你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