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县衙,本是江南一处寻常官廨,此刻却因兵部尚书的驻跸而透出不同以往的肃杀之气。门庭内外,顶盔贯甲的卫兵林立,刀枪闪烁着冷硬的寒光。
后堂花厅,烛火通明。兵部尚书阮大铖端坐在原本属于县令的主位之上,身上穿着件略显宽大的绯色蟒袍,外面罩了件软甲。他眉头紧锁,虬结的大胡子随着他阅读信件的动作微微颤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黄花梨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正在阅读的,正是杨文骢带来的史可法亲笔信。信纸在他手中微微颤动,仿佛有千钧之重。
下首站着两人。一位是应安总督朱大典,年过六旬,面容清癯,眼神中带着久历宦海的审慎,此刻却难掩惊疑之色。另一位是镇南将军方国安,典型的武将体魄,面色赤红,一部虬髯,此刻正瞪着眼睛,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而站在厅中,风尘仆仆,面带疲惫却又强自镇定的,正是杨文骢。他作为新任监国殿下的特使,历经辛苦才抵达此地。
朱大典和方国安显然已从杨文骢口中得知了南京惊天之变的大概情形,两人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朱大典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再次向杨文骢求证:“龙友,此事……果真如此?太子殿下……呃,那一位,当真已掌控全城?马阁老……真的兵败被擒了?”
杨文骢苦笑一下,同样低声回道:“羌翁(朱大典号),千真万确。四月九日夜,殿下得怀远侯常延龄和南安伯郑芝龙之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皇城及各部衙门。马首辅率黔兵抵抗,失利被俘。如今……已暂拘于诏狱待审。”
方国安在一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插嘴,声音洪亮了许多:“那他娘的……皇上呢?”他一时情急,粗话脱口而出。
杨文骢连忙示意他低声,方国安这才意识到失态,尴尬地看了看主位上的阮大铖,见其仍沉浸于读信中,才稍稍安心。杨文骢这才继续低声道:“皇上……已自请逊位,监国殿下感念叔侄之情,并未苛待,已敕封其为‘弘觉禅师’,由王觉斯(王铎)与卢九德公公陪同,前往鸡鸣寺落发出家了。”
“退位出家了?!”朱大典和方国安面面相觑,这结局着实出乎他们意料。
就在这时,阮大铖终于看完了信。他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缓缓将信纸折好,放在案上,然后极其缓慢地向后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他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凝重,甚至有些灰败,胸口微微起伏,显是内心正经历着剧烈的翻腾。
杨文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微微冒汗。他紧紧盯着阮大铖,不知道这位老友兼权臣会作何决断。朱大典和方国安也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阮大铖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花厅内落针可闻,气氛紧张得几乎要凝固。
阮大铖闭目沉思,脑海中却是一团乱麻。他从政以来,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茫然无措。
史可法的信,写得可谓恳切,既有对大局的分析,也有私人的劝诫,言说太子乃天命所归,拨乱反正,望他以国事为重,顺应大势,共扶新主,抵御外侮。
但这些话,在他听来,何其刺耳!
他阮大铖,这一生起起落落。曾是东林干将,名列《东林点将录》的“天究星没遮拦”,为了东林事业奋不顾身。结果呢?换来的是同乡排挤、出尔反尔、要职旁落。于是一怒之下转投阉党,却又在魏忠贤倒台后,成了铁板钉钉的“逆案”中人,“永不叙用”四个字,如同烙印,刻了他十几年。
那些年,他是人人唾弃的阉党遗丑,是清流士人口中的“文坛妖孽”。复社那帮黄口小儿,更是极尽羞辱之能事,《留都防乱公揭》将他最后一点颜面撕得粉碎。他只能躲在石巢园里,寄情戏曲,写他的《燕子笺》……看似逍遥自在,又有何人知他心中凄苦?
好不容易,等到弘光南渡,马士英掌权,这才力排众议,将他这个“逆案罪臣”重新起用,委以兵部尚书重任!弘光帝对他,确有知遇之恩、香火之情。虽然士林民间皆骂他与马士英为奸党权臣,但他自问,难道就没有一腔报国之志?难道就不想在这危难之际,挽狂澜于既倒?他散家财以充军饷,请缨督师,难道全是作秀?
如今,南京一夜变天。马士英倒了,弘光帝退了,一个被三法司认定是“假太子”的少年,靠着兵变上了台。而史可法,却来信劝他归顺?
荒谬!何其荒谬!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刀,直刺向杨文骢,声音沙哑而低沉:“龙友,马士英……如今何在?”
杨文骢被他目光刺得一凛,忙道:“马首辅兵败被擒,现羁押于诏狱之中。”
“哼。”阮大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又问:“那……皇上呢?”
“皇上已逊位,监国殿下封其为弘觉禅师,于鸡鸣寺出家,由王铎与卢九德照应着,并无性命之忧。”杨文骢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阮大铖嘴角扯起一抹极其复杂难言的弧度,似笑非笑,似嘲非嘲,轻声嘀咕了一句:“这般处置……呵,这假太子,倒不似心狠手辣之辈……”
“假太子”三字一出,杨文骢脸色骤变,心脏狂跳。阮大铖竟如此直截了当地否定新君,这态度再明显不过。他急忙开口欲劝:“圆海兄,此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