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四月十二日,辰时。
连绵数日的阴雨难得停了。久违的晨光熹微,穿透端敬殿高大的窗棂,在铺着一张巨大《南直隶舆图》的紫檀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朱慈烺疲惫地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强撑着精神,听取着臣下的奏报。
“殿下,”邹之麟躬身奏道,“自前日殿下雷霆手段,查抄了那几家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的奸商巨贾后,城内粮价已应声而落。如今米价已回落到每石二两五钱银左右,虽比太平年景略高,但已非前几日那般令人咋舌。市井小民,无不额手称庆,称颂殿下爱民如子,雷厉风行。”
钱谦益在一旁捻须微笑:“诚如邹御史所言。老臣听闻市井坊间,皆言道殿下甫一监国,便解此燃眉之急,实乃万民之福。”
朱慈烺微微颔首,脸上却无太多喜色:“粮价回落,不过暂解百姓生计困难。后续如何稳定,仍需费心。百姓饿着肚子,何谈守城?”他目光转向邹之麟,“查抄周世忠、赵显贵两家粮商所得钱粮财货,可已悉数入库?”
“回殿下,查抄所得现银、钱钞、粮食、布帛等,已由中兵马司会同户部书吏清点完毕,正在录入库册。初步估算,折银当不下二十万两,粮米亦有一百余万石。只是……”邹之麟语气微顿,带着一丝谨慎,“此事虽大快人心,然而骤然查抄商贾,恐引其余商贾惊惧,人人自危。城中已有传言,谓殿下欲籍没商贾以充军资。长此以往,恐不利商贸流通,亦伤及赋税根本。此事,当需有个明确说法,以安商贾之心。”
朱慈烺眉头微蹙,这也正是他召钱谦益前来的用意之一。他看向钱谦益,直言道:“大宗伯,这便是今日孤召见你的原因之一。孤非是要与天下商贾为敌。此次查办,皆因彼等哄抬物价,扰乱民生,其行迹恶劣,证据确凿。孤处置他们,是依律惩处奸商,而非针对其余商贾。孤要的是公平买卖,合法经营。凡守法经营,为民生提供便利者,非但不会惩处,孤还要加以保护。但若有奸商胆敢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扰乱市场秩序,则定当严惩不贷!孤意,请牧斋公执笔,拟一文告,将此番查没事由和道理昭告全城,明示孤之态度。既要震慑不法,更要安抚良商,恢复市面信心。文辞需恳切,道理要讲清,牧斋公乃文坛泰斗,此事非公莫属。”
钱谦益心中了然,太子这是要借他的笔和名望来稳定人心。他慨然应诺:“此事关乎民心安稳、市面繁荣,老臣必当竭尽所能,拟一文告,将殿下仁德爱民、惩恶扬善、保护良商之意,宣示天下,务使商贾心安,市井复振!”
“好!此事便托付大宗伯了。”朱慈烺点头,随即转向侍立一侧的郑森,“另一事,刘良佐部整编如何了?”
郑森上前一步,抱拳道:“启禀殿下。刘部三万余人,已初步甄选完毕。8000烈火营已经由府军诸卫提督薛应举率领,以孝陵卫和府军右卫中抽选的教官,在大校场以‘成祖兵法’开始训练。精选出的800君子营则由近卫营提督杨瑞甫率领,在小校场训练”。假以时日,当可成军。”
朱慈烺看着舆图上南京城廓,手指划过城墙各处,最终停在城北太平门一带:“汰下的两万余人,不可放任不管,亦不可聚于城中。除了实在年老体弱的,给予路费放归回乡之外,其余宜编成工兵数营,孤观南京城防,经年失修,尤其太平门一带,地势低洼,城外紧邻神烈山(紫金山),山脊(即后世‘龙脖子’一带)可俯瞰城内,若敌据此高地,架设红夷大炮,则城内危矣。此为心腹大患。”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太平门内:“当务之急,须在此门内侧,抢筑一道内瓮城或夹墙,形成纵深防御。同时,”他手指移向神烈山,“山脊各处险要,须立即抢修工事。挖掘深壕,构筑炮位、铳台,设置鹿砦、拒马。务必将此制高点牢牢掌握在我军手中,形成拱卫太平门之屏障。”
朱慈烺抬头看向邹之麟和郑森:“汰下之兵,虽不堪野战,然用于挖掘土方、搬运木石、修筑工事,正得其用。着即将其编为‘工兵营’,由工部与中军都督府共同督管,即刻投入太平门内瓮城及神烈山防御工事之修筑。所需粮饷,”他语气斩钉截铁,“必须足额供给,不得克扣。让他们吃饱饭,干力气活,务必使其劳有所得,心无怨怼。若有人胆敢克扣此辈粮饷,引发骚乱,孤定斩不赦!工事完成,若表现良好者,亦可酌情编入烈火营序列。”
邹之麟与郑森对视一眼,皆感此策甚妙。既安置了淘汰兵员,避免了隐患,又加固了城防要害,一举两得。两人齐声道:“殿下明鉴,臣等遵旨。”
他揉了揉愈发刺痛的额角,再度转向邹之麟:“邹卿,如今百废待兴,千头万绪。粮饷、工役、城防、民政,事事皆需得力之人操持。孤观卿处事老成,于钱粮、工务诸事皆熟稔于心,实务干练,正是孤身边急需之人。”
“孤意,请卿卸去应天府尹之职,专任于中枢,常伴孤左右,协理机务。然应天府乃京畿重地,政务繁杂,亦需能员接掌。不知邹卿心中,可有合适人选荐于孤?”
邹之麟闻言,心中微动。他宦海沉浮数十载,深知这是太子要将他留在核心决策圈内的明确信号。他略一沉吟,脑中迅速闪过几个名字,随即躬身道:“承蒙殿下信重,老臣愧不敢当。若论接掌应天府之人选……老臣斗胆举荐一人,便是老臣之前任,郭惟经郭大人。”
他见朱慈烺露出询问之色,便继续解释道:“郭公此前任应天府尹,勤政爱民,熟知京畿政务,于刑名、钱谷、治安诸事,皆有实务之才。其人去岁卸任,实非才德有亏,乃因秉公执法,不阿权贵,开罪了阮大铖、朱国弼等辈,遭其构陷排挤,不得已而辞任。其人风骨峻峭,正合殿下所求之‘实事求是’、勇于任事之臣。若殿下能重新起用,必能安抚京畿,为殿下分忧。”
“郭惟经……”朱慈烺仔细回想了一下冯可宗提供的官员档案,确有此人印象,风评甚佳。“好,甚好!便依卿所奏,起复郭惟经为应天府尹,加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衔,以示优容,助其整顿京畿。”
安排完此事,朱慈烺神色一正:“邹卿,自今日起,孤便加授你文华殿大学士,总督户部、工部事。望卿能竭尽所能,为孤管好钱粮度支、城防工筑之重任。”
此言一出,一旁钱谦益眼角猛地一跳。文华殿大学士!这可是入阁参预机务的显赫头衔。虽是非常时期,权责与平日内阁略有不同,但“大学士”三字,已是文臣极荣。这邹之麟,一年前还只是区区尚宝寺丞(正六品),因缘际会,竟在一年之内,连蹿数级,直至应天府尹(正三品)、左副都御史(正三品),如今更是因从龙之功一步登天,直入阁僚,总督户、工两部实权!这际遇之奇,升迁之速,堪称罕见!饶是钱谦益自诩养气功夫到家,此刻心中也禁不住涌起一股酸意与羡慕。
不过灵活如他,岂能在此时,把这样的情绪表现出来?他迅速压下心中酸意,堆起笑容,向着邹之麟拱手道:“恭喜麟老,贺喜麟老!殿下慧眼识珠,麟老沉毅干练,实乃珠联璧合。入直文华,总督户工,此乃社稷之福。老朽在此,为麟老贺,为殿下贺!”
邹之麟自己也是心潮澎湃,难以自持。他一生宦海沉浮,年过花甲,本以为此生便是如此,岂料暮年竟得遇明主,受此殊恩。他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并未过多虚言推辞,而是撩袍跪地,向着朱慈烺深深叩首:“老臣邹之麟,叩谢殿下天恩。殿下以国士待老臣,老臣必以残躯报殿下。但有一息尚存,必当为殿下管好钱袋,修固城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慈烺疲惫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亲自上前扶起他:“好,孤得邹卿,如得一臂。望卿与牧斋公等,同心协力,共度时艰。”
朱慈烺长吁一口气,仿佛卸下一点重担,但眉宇间的凝重丝毫未减。此时内侍的通报声在殿外响起:“太常寺少卿冯可宾奉旨觐见!”
朱慈烺精神一振:“宣!”
冯可宾奉旨匆匆而来,脚步在空旷的殿廊间激起轻微回响。当他被内侍引入殿内,看清御案后的身影时,不由得心头一震。
仅仅两日不见,这位年轻的监国竟似清减了许多,脸颊微微凹陷,脸色苍白,尤其是眼眶周围一圈黑色,显示他最近缺乏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