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散！”朱慈烺手一挥，“各队队正，带尔等麾下，去那边棚下，每人一大碗热姜汤，驱驱寒气。”
“谢殿下——！”八百人齐声回应。压抑了半个时辰的队伍终于松动，士兵们在各自队正的口令指挥下，开始有序地向观礼棚方向移动。
杨大壮转身对着台下吼道：“各队正听令！看好自己人，按顺序领姜汤。谁敢争抢，老子军棍伺候。”
朱慈烺没有立刻去换下湿衣，而是对杨大壮道：“杨提督，随孤去各营房看看。”
“末将遵命！”杨大壮应道。他对这种太子的行事风格早已习惯。他出身市井，太知道“上头动动嘴，下头跑断腿”以及“官老爷只管自己舒服”的弊病了。太子这般与士卒同甘共苦、事事亲力亲为的做派，让他心中暗赞，这位小爷收买人心的手段，着实高明。
郑森见状，对众儒生道：“诸位，殿下要去巡营，我等可愿同往？”
众儒生岂有不愿之理，纷纷起身。
朱慈烺踏着泥泞，走进了“烈火营”士兵们刚刚安顿下来的营房区。营房是临时腾挪出的校场边房舍，条件简陋，地面潮湿。营房内，士兵们刚刚回来，正脱下湿透的衣衫，用干布擦拭身体，互相帮忙着。
朱慈烺一行人的到来，让各营房的士兵都惊愕不已，纷纷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赶紧擦干，莫要着了风寒。”朱慈烺摆手制止，他伸手摸了摸靠近门口一名士兵刚脱下的湿衣，“队正呢？”
一名教官模样的汉子立刻跑过来：“殿下！”
“去找些干柴来，生起火堆，让大家把湿衣烤干。没有火盆就去领，务必不能让士卒穿着湿衣歇息。”朱慈烺命令道。
“是，卑职这就去办。”
朱慈烺又看向另一名士兵正在擦拭的腰刀，拿过来看了看，只见刀鞘接口处已有水渍渗入。他面色严肃起来，对杨大壮和周围的队正道：“兵器铠甲，尤其铁器，淋雨之后必须立刻彻底擦干，上油保养。一丝水汽都不能留，否则锈蚀之下，临阵便是废铁。要像爱护你们的手指一样爱护你们的兵器。”
“传令下去，各队队正，务必盯着所有士兵，将湿透的里外衣物全部脱下烤干。身体要用干布擦干，特别是背心、关节处，不得马虎！兵器、铠甲更要仔细擦干，涂抹油脂防锈。此事，各队正必须亲自检查，若有疏忽，孤唯队正是问。”
“是，卑职遵令。”队正凛然应诺。
朱慈烺对杨大壮道：“杨提督，炭火要加足，多备干柴。告知粮台，晚膳多加些姜末、胡椒驱寒。若有军士染了风寒，即刻报知医官，不得延误。”他事无巨细，一一叮嘱，仿佛一个操持家务的长者，而非高高在上的监国。
他就这样一间营房一间营房地巡查着，不厌其烦地叮嘱着每一个细节：衣服要烤干，身体要擦干，武器要保养，姜汤要喝足……事无巨细，皆关乎士卒的身体健康和战斗力维持。他还会问着士兵的籍贯、家中情况，听着他们带着乡音的拘谨回答，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不少士兵眼中含泪，只觉得今日这场大雨中的操练，虽然寒冷辛苦，心中却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暖流。
跟在朱慈烺身后的孙临、张家玉、卢象观、徐瑜、张煌言等儒生，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们看到的不再只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监国太子，更是一位爱兵如子、深知基层疾苦、务实至极的统帅。
巡视完营房，朱慈烺才带着众人回到观礼棚下。他脱下头盔，喝了一大碗滚烫的姜汤，脸色才稍稍恢复了些许红润。
孙临等人见状，互相对视一眼，齐齐上前一步，由年纪最长的孙临代表众人，郑重躬身行礼：“殿下！”
朱慈烺放下碗：“诸卿何事？”
孙临抬起头，目光灼灼：“臣等观殿下练兵，以身为范，体恤士卒，更见《成祖兵法》操练法之精妙。臣等虽为书生，然国难当头，岂能独坐书斋？恳请殿下允准，允臣等加入‘烈火营’，一同操练。愿效仿殿下，与士卒同甘共苦，以身许国。”
“恳请殿下允准！”张家玉、卢象观、徐瑜、张煌言也齐声附和，脸上充满了热切与坚定。
朱慈烺看着眼前这群身份各异、年龄不同，却同样热血沸腾的儒生，颇感欣慰：“诸卿拳拳报国之心，投笔从戎之志，孤知之矣。”他话锋一转，“强军之要，首在士卒。然士卒亦是人，需衣食饱暖，需尊严荣誉，需知为何而战。练兵之本，在于铸魂。铸魂之要，在于明志。”
他踱了一步，目光投向棚外依旧烟雨迷蒙的校场，仿佛要看穿这雨幕，看清整个大明的沉疴：“本朝之弊，非止于武备废弛。更在于，军人地位之卑下。军户困苦，世受盘剥，视当兵为贱役，为世人所轻。将领视军为私产，克剥粮饷，驱使如犬马。士兵无荣誉可言，无尊严可守，又岂能指望其效死力？江北四镇之乱象，根子便在于此。”
他转过身，直视着眼前的儒生们：“孤组建‘君子营’，欲以良家子为兵，以知书识礼者为校尉，乃要重塑军人之荣誉。让从军报国者，受人尊敬，而非被人轻贱；让奋勇杀敌者，得厚赏，获晋升，光宗耀祖；让每一位士卒皆知，他们并非为某位将帅之私利而战，乃是为保卫家园、光复神州、重振大明而战。从军非是卑贱之役，而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之丈夫事业。”
朱慈烺语气带着一丝沉重：“然而，此事千难万难。触动旧制，打破积习，必然阻力重重。文官视武将为粗鄙，恐其得势；勋贵视军权为禁脔，惧其旁落；地方视军户为草芥，不愿其翻身，此皆政治之障壁。”
“欲破此障壁，首要之务，便是练出一支强军。一支如臂使指、令行禁止、能打胜仗的强军，一支拥有钢铁意志的强军。用这支强军，扫荡内外之敌，奠定中兴之基。唯有如此，方能堵悠悠之口，方能证明孤之道可行。方能撼动那根深蒂固的偏见。”
朱慈烺的目光一一扫过孙临、张家玉等人，最后落在郑森身上：“诸卿愿投笔从戎，以身入行伍，与士卒同袍，孤深嘉之志，求之不得。望尔等不仅能习操练之术，更能体察士卒之心，明悟强军之道。将来，尔等便是孤重整山河、再造乾坤之骨干。尔等入营重在示范，改变世人对军伍之偏见，改变军伍自身之沉沦。此乃一场不见硝烟之大战，比之靖难之役，更为艰难，影响更为深远。诸卿，可敢与孤同行？”
这番话，如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孙临、张家玉等人眼中的热血燃烧得更加炽烈。他们明白，太子的志向，远不止于练一支强兵，而是要重塑整个国家的脊梁。
“臣等，”孙临深吸一口气，代表众人再次深深一揖，“愿附殿下骥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大明重塑军魂，虽万死，不旋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