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运河之畔,盐漕重地。自崇祯朝末年以来,此地即为东平伯刘泽清之私邑。其府邸位于城中心,占地极广,乃强征数万民夫,耗费无数钱粮所建,朱甍碧瓦,飞檐斗拱,规模气象竟僭越堪比亲王王府。府内亭台楼阁,梁柱皆饰以繁复彩绘,砖雕窗棂莫不精雕细琢,又引活水为曲池,叠奇石以为山,更有那金石拓印坊、观星台,看似风雅,实则尽显其暴发户般的骄奢淫逸。阳光下望去,一片金碧辉煌,灼人眼目。入夜则更是灯火通明,笙歌彻天……
刘泽清本一介武夫,出身行伍,于这末世烽烟中凭凶悍与机诈搏得高位,封伯镇守要地。然大权在握后,壮志尽消,唯余贪欲。他蓄养精甲私兵上千以为爪牙,强抢民间良家女子充作侍妾歌姬,又搜罗一众所谓“名士”文人于幕中,终日宴饮唱和,附庸风雅,醉生梦死。
淮安盐税之丰,冠绝江北,皆成了他囊中私产,以“养兵筹饷”之名,行盘剥敛财之实。其麾下兵马定额两万五千,实则能战之嫡系不过数千,余者皆是拉来充数、甚至被驱赶着为其修建府邸的乌合之众,军纪废弛,操练全无。弹劾其逾制、贪酷、跋扈的奏章早已能堆满弘光帝龙案,然而马士英等人为笼络这拥兵一方的大将,装聋作哑,反将淮安军政财权尽数付予,使其在此地真正做起了土皇帝,逍遥快活,哪管他江北烽火连天,社稷倾危在即。
这一日,府中“凝翠园”内,又是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一出《牡丹亭》正唱到缠绵处。刘泽清一身宽松的锦袍,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眯着眼,手指随着节拍轻轻叩着紫檀木的扶手。身旁美姬环绕,斟酒布菜,笑语盈盈。下首一众清客文人摇头晃脑,品评着戏文词藻,不时奉上几句夸赞园景、恭维伯爷雅量的马屁文章。酒至半酣,刘泽清面泛红光,已有七八分醉意,全然沉浸在这自家打造的“太平盛世”幻梦之中。
忽闻园外脚步急促,略显慌乱。不多时,心腹家将引着两人闯了进来,打断了这一曲靡靡之音。来者正是防河总督王永吉与总漕都御史田仰。二人皆额角见汗,面带焦虑之色,与这满园的醉生梦死格格不入。
王永吉甚至来不及全礼,急声道:“东平伯!好我的伯爷!您竟还有心思在此看戏饮酒!”
刘泽清醉眼惺忪,被打断了兴致颇有些不悦,懒洋洋地挥挥手,让戏班稍停。乐声戛然而止,园内顿时静下,只余假山溪流潺潺之声。
“哦……是王部堂和田漕台啊……”刘泽清拖着长音,声音里带着醉意,“何事如此惊慌?天塌下来不成?来来来,先饮一杯这江南新到的女儿红,压压惊再说不迟。”说着便有侍女欲上前斟酒。
“喝不下去了!”王永吉猛地一跺脚,“史道邻(史可法字)八百里加急军报,建虏大军已破徐州!徐镇全线崩颓!清虏铁骑正分路南下,兵锋直指淮泗。史督师奉监国殿下令旨,命我等保存实力,即刻南撤,全军退过长江。军情如火,迟则生变啊伯爷!”
“南撤?”刘泽清醉醺醺的神情凝固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推开身边的美姬,坐直了些身子,“往江南撤?江北不要了?这淮安城高池深,钱粮充足,本爵爷在此镇守,万无一失!再说,这满城的财帛,这府邸……还有她们,”他手指划过周围那些姬妾,“难道都扔给鞑子不成?史道邻也是老糊涂了,听信那不知真假的太子胡言乱语!王部堂,田漕台,你们来得正好,说说,咱们怎么想个法子,应付应付过去?”
王永吉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伯爷!岂是‘应付’二字可言!徐州已失,淮安、泗州门户洞开!泗州若再有失,扬州即危如累卵!扬州若陷,淮安即成孤悬死地!届时清军合围,我等便是想走,也插翅难飞了!此乃监国殿下与史督师统筹全局之策,非只为我一部考虑!伯爷切莫因小失大啊!”
“监国殿下?啊呸!”刘泽清猛地一拍案几,杯盘震跳,酒水泼洒一地。他豁然起身,指着南方怒骂道:“什么监国?哪有什么监国?一个来路不明的妄童,居然敢僭越篡位?真是乱臣贼子。我只知皇帝,不知道什么监国。说什么全面撤退?弃江北百万百姓于不顾?这是祸国殃民!我看啊,这小子就是北边鞑子派来摇惑人心的奸细。”
他喘着粗气,瞪着王永吉:“王部堂,你这就回去,以你我几人的名义上疏!就说……嗯,就说徐州虽失,然弃之万分可惜,淮安更是江北屏藩,财税重地,万万不可轻弃!乞敕令刘泽清固守淮安,护江北百姓周全。尤其要写明——‘勿托勤王移镇’!”他特别加重了“勤王”二字,眼中闪过威胁的寒光。这“勤王”之意,在场三人尽皆心知肚明——绝非指向北抗击清军,而是暗示若逼他过甚,他便挥师南下,以“勤王”为名,行拥护弘光复辟之实,与南京那个“假太子”兵戎相见!
王永吉半晌才颤声道:“你,伯爷!此言岂是臣子所当想?国难当头,清虏才是大敌!你竟还存此等心思……如今南京城中,皇帝已经退位,太子就任监国,此事由通政司传达,总不会是假的。而且史道邻幕府已在镇江,全面撤退的部署已经做出,盖着兵部大印的命令已经下达,扬州的卫胤文正在执行撤退计划。伯爷岂能再讲这样的不臣之语?”
眼见两人僵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一旁的田仰赶忙上前一步,打圆场道:“部堂息怒,伯爷暂歇雷霆。”他先对王永吉拱拱手,又转向刘泽清,脸上堆起谨慎的笑容:“东平伯所虑,亦不无道理。淮安确是膏腴之地,盐税所出,关系重大,轻易放弃,实在可惜。监国……太子殿下还是过于年轻了,或是受了身边人怂恿,这战略未免……未免太过儿戏了些。我等身为朝廷重臣,守土有责,联名上疏,陈述利害,亦是本分。”
田仰久督漕运,与刘泽清利益牵扯极深,深知此人跋扈贪暴,在此地与他硬顶绝无好处,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故而出言转圜,意图缓和。
刘泽清听了这话,脸色稍霁,哼了一声:“还是田漕台明白事理。本就是嘛,清军又不是天兵天将,他刚吞下徐州,也不得消化些时日?离咱淮安远得很。何必自己吓自己?等他们真来了,我等北有黄河天险,西有大湖,总能抵抗些时日,到时若是时势不妙,再走不迟。这淮安城的金银细软,总要时间收拾吧?”
王永吉痛心疾首:“伯爷,兵凶战危,岂容侥幸。万一清军遣精骑疾进,断我南下退路,封锁渡江通道,届时万千兵马困守孤城,粮道断绝,岂不成了瓮中之鳖?欲退无路,悔之晚矣!”
田仰眼珠一转,又道:“部堂所虑极是,退路确需早做安排。不过嘛……就算陆路断绝,我们还可走海路。下官可在盐城一带速备海船若干。一旦事急,大军便可东趋盐城,登船入海。建虏皆北地旱獠,更无水师。我等一旦扬帆入海,则天高海阔,就算八旗铁骑犀利,又能奈我何?或可南下暂避舟山,甚至杭州、福建,皆可从容措置。”
刘泽清一听,小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抚掌大笑:“妙!妙啊!老田此计大妙!陆路不好走,咱们就走海路。对,就这么办!在盐城早些备好船。哈哈,看那些鞑子能拿老子怎样!”他仿佛瞬间找到了绝妙的退路,心中大定,那点被迫撤离的不快也被冲淡了许多,只觉得田仰真是个大聪明。
王永吉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竟将事关数万大军生死的撤退计划,视同儿戏。且暗藏拥兵自保、甚至意图不轨的私心,只觉心灰意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知道,再争论下去已无意义。刘泽清贪恋财货,心存观望,又自恃有退路,是绝不会立刻执行南撤命令的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愤懑,声音低沉而疲惫:“既然伯爷执意如此,下官也无话可说。唯望伯爷以军国大事为重,万不可真拖到最后一刻。请即刻多派精干哨骑,广布探马,严密侦伺徐州、宿迁、邳州方向清军动向,一有异动,迅即来报。盐城备船之事,亦需立刻着手,选派得力心腹之人去办,务必隐秘稳妥。但愿……但愿这一切还来得及。”
刘泽清见他不再坚持,心情更佳,大咧咧地一挥手:“放心放心!本爵爷省得。哨骑早就派出去了!盐城备船的事,老田,就交给你去办,要快!备些大海船!”他转头又对侍立一旁的家将吩咐:“去,告诉外面,戏班子再唱起来。今日要与王部堂、田漕台不醉不归!”
王永吉哪里还有心思饮酒作乐,当即躬身一礼,硬邦邦地道:“军务紧急,下官还需回去写上疏奏章,告知兵部我军的‘固守’计划,告辞!”说罢,也不等刘泽清回应,转身便走。
田仰倒是留了下来,与刘泽清又低声商议了些备船、转移私财的细节,方才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