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前,弘光元年四月初十。
萧县城头,硝烟弥漫,旌旗残破。
高杰(江北四镇之兴平伯,于当年正月遭许定国诱杀)余部的前军总兵胡茂祯扶垛而立,甲胄上尽是血污,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城外连绵的清军营帐。
他已经到打退了城外清军的三波进攻。一开始,清军驱赶着城外抓到的百姓,用来消耗明军的弓箭、弹药。然后是身穿明军军服,但是已降清剃发结辫的许定国部下,扛着云梯,蚁附而上……
“总兵,许定国那老贼又来了!”亲兵低声道。
胡茂祯冷哼一声。只见清军营中驰出一骑,马上老将银发苍苍,却是精神矍铄,正是前明归德总兵许定国。
“胡将军别来无恙?”许定国在城下勒马,声音洪亮,“豫亲王惜才,若将军肯降,必不失封侯之位!”
胡茂祯忽然大笑,笑声在残破城墙上回荡:“许定国!你这老贼!诱杀我兴平伯的账还没跟你算呢!”他猛地抓起身边亲兵递上的硬弓,搭箭拉弦,动作一气呵成。
许定国脸色微变:“高杰之死乃是他自寻死路。如今大明气数已尽,将军何苦......”
话音未落,胡茂祯手指一松,利箭破空而出。许定国急忙侧身,箭矢擦着他的臂甲飞过,带起一溜火花。
“放箭!”胡茂祯怒吼道。
城墙上箭如雨下,许定国拨马便回,身后亲兵举盾护持,仍有数人中箭落马。
清军大营中,多铎放下千里镜,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老废物。”
他转头对身旁的镶白旗固山额真尼堪道,“你去督战,让这老东西今日必破此城。”
尼堪领命而去。多铎又望了一眼萧县城头,淡淡道:“传令,大军绕行,直奔徐州。”
-----------------
多铎大军抵达徐州城外时,已是暮色四合。
雄峻的徐州城墙在夕阳余晖中如蛰伏巨兽,城头黑洞洞的红夷大炮口森然指天。这徐州地处南北要冲,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城高池深,素有“五省通衢“之称。史可法为此倾注心血,虽粮饷拮据,仍优先供给徐州,城中粮仓堆满稻米,火药库中火药充足,足可支撑半年围城。
然而此刻却城门洞开,吊桥平放。
李本深率麾下将领缟素出降,身后两万明军垂首列队,兵精甲利却毫无战意。
多铎骑在马上,目光扫过降军,最后落在跪地的李本深身上。这位新任提督新剃了额头,脑后鼠尾辫细如鼠尾,在晚风中微微晃动,与身上汉家衣冠显得格格不入。
“听闻李将军坐拥雄兵两万,据徐州坚城,粮草火药充足,为何不战而降?“多铎俯视着他,声音平静无波。
李本深叩首及地:“回豫亲王,明朝气数已尽,臣乃顺应天命。亦不愿见徐州生灵涂炭,故而归降,望王爷明鉴。“
多铎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很快又露出温和笑意。他下马扶起李本深:“将军深明大义,待奏报摄政王后,必当厚加封赏。“
李本深急忙再拜:“臣愿效犬马之劳!“他又趋前一步,低声道:“王爷,臣熟知南明布防,愿为王爷分说。“
多铎挑眉,示意继续。
李本深如数家珍:“宿州现有杨承祖驻守,兵五千;亳州为末将旧部李遇春,兵两千;泗州乃史可法重点布防之处,有兵八千,城头设红夷大炮十二门。“他越说越顺,“淮河防线以泗州、盱眙为犄角,然今岁水浅,多处可涉渡。天长驻军不足一千,高邮、扬州虽有重兵,但防线过长,首尾难顾。“
他抬眼偷觑多铎神色,见对方听得仔细,愈加卖力:“若王爷欲取扬州,臣建议可兵分三路,中路从泗州渡淮,直扑天长;左路取道淮安、高邮。扬州孤城无险可守,必可一战而下。另可遣偏师一路,取宿州、中都凤阳。淮河防线战线过长,三路齐攻之下,史可法必左支右绌。末将愿为大军前导,为豫亲王效犬马之劳。“
多铎颔首,表示赞赏,心中却暗忖:奸臣,改日打死。
次日,多铎命人在徐州城内张贴安民告示:
“奉天承运豫亲王令:徐州既降,秋毫无犯。所有官吏照旧理事,百姓各安生业。如有妄取民间一物者,军法从事。特谕。“
城中百姓躲在家中门缝后张望,见清兵果然没有劫掠杀人,稍安心些。然而看到昨日还是明将的李本深今日已辫发胡服,率领降军在城中巡逻,无不暗骂:“狗汉奸!不得好死!“
李本深却浑然不觉,或者已不在乎。他抚着脑后那条鼠尾辫,只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前面有的是荣华富贵等着他。
多铎站在城楼上,远眺南方。有了李本深这个向导,南下之路已然畅通无阻。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本以为在徐州会有一番恶战,没想到居然如此轻松……
-----------------
月黑风高,淮河在夜色中如一条墨色绸带,静静流向南方。
翟鸣凤率领两千义子营精锐,沿着河岸悄无声息地向南行进。
为了不暴露行踪,他们没有打火把,只借着微弱星光辨认前路。为了轻装疾行,连粮草辎重都留在了营中。
高杰死后,继任提督的李本深准备带所有高杰余部降清,虽有总兵王之纲等附和同意,但这一提议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赞同。于是在徐州的高杰余部发生了分裂。
除了前军总兵胡茂祯死守萧县外,统领高杰最精锐标营两万人的李成栋和统领“义子营”的翟鸣凤一接到史可法的命令,趁夜色迅速南撤了。李成栋和翟鸣凤商量之后,李成栋带本部大队两万人先行,迅速渡过濉水布防,先由翟鸣凤率“义子营”为大部队断后。等他们过了濉水,断后任务则由高杰的部将接替。
“统领,前面再行两三里,就有一座桥,过了濉水就是睢宁了,李成栋安排了他手下的朱贤政在那里接应我们。”副将唐应虎低声道,“等过了河,把桥一烧,我们就安全了。”
翟鸣凤点头,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这一带地势开阔,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兵突击。他握紧刀柄,心中不安愈发强烈。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声响。经验丰富的老兵们顿时脸色大变——那是马蹄声,成千上万的马蹄敲击大地的声音。
“结阵!结阵!”翟鸣凤大吼,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刺耳。
训练有素的义子营士兵迅速以百户为单位结成圆阵,长枪向外,火铳手在内。但他们甚至看不清敌人在哪里,只听见马蹄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越来越近。
突然,黑暗中响起无数尖锐的呼号声,像是鬣狗群发现猎物时的嚎叫。蒙古骑兵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显现,他们并不直接冲锋,而是在弓箭射程边缘绕着明军阵型奔驰,一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
“稳住!阵不要散了,不要慌乱!”翟鸣凤高声呼喊,但他的声音被蒙古人的呼啸和马蹄声淹没。
箭雨如同飞蝗般落下。为了快速行军,大多数明军都没有带盾牌,甚至只有少数军官穿了甲胄。但是蒙古人使用的破甲箭仍能穿透甲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士兵中箭倒地。
“火铳手还击!”唐应虎嘶吼着。
火铳喷出火光,在黑夜中格外耀眼。但蒙古骑兵移动太快,大部分铳弹都落了空。而火铳射击时的闪光,反而让明军成了更明显的靶子。
“停止射击!停止射击!”翟鸣凤急忙下令,但为时已晚。又一轮箭雨袭来,这次更加密集。
蒙古人似乎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分成数队,轮流上前射箭,然后迅速退入黑暗。明军如同被困的野兽,只能被动挨打。
一个年轻的士兵精神崩溃,突然冲出阵型,向黑暗中狂奔:“我跟你们拼了!”
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几支箭射中。他扑倒在地,再无声息。明军的恐惧已经到了极限,不知道是谁大喊:“跑啊!”,于是阵型大溃,士兵们丢下武器,亡命奔逃,甚至有很多跳进了河里……
此时,蒙古骑兵抽出腰刀,纵马疾驰,每一次挥刀,都带走一条性命。
翟鸣凤心如刀绞。这些都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兵,高杰生前最信任的义子营。如今却如待宰羔羊般被围在这片河岸边,甚至连敌人的面都看不清。
“统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唐应虎举盾挡开一支箭,气喘吁吁地说,“我们的箭矢快用完了……蒙古人这是在消耗我们!”
翟鸣凤环顾四周,士兵们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绝望。已经有五六百人伤亡,伤者的呻吟声在夜风中格外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