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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音小说-笔趣阁 > 历史 > 大明残局1645 > 第 123章 下饵

弘光元年四月十二日,镇江城外。

清晨的镇江江面,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春雨之中。雨丝细密,连绵不绝,将天地间染成灰蒙蒙的色调。江水浑浊,涛声夹杂着雨声,拍打着岸堤,也拍打着停泊在码头以及穿梭往来的无数舰船。郑字旗、明字旗湿漉漉地垂在桅杆上,偶尔被江风掀动,显露出几分沉重。

离码头往南大约两里地,便是史可法坐镇的江北大撤退中枢——镇江大营。

营垒戒备森然,鹿角、壕沟、望楼一应俱全,披甲执锐的军士在雨中肃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遭。营内,是肉眼可见的焦灼与繁忙。

“报——扬州卫前营已登船完毕!”

“报——瓜洲渡口有三车粮秫陷于泥中,请示是否舍弃?”

“报——高邮州撤退百姓队伍发生混乱,请求加派兵丁维持秩序!”

传递军令的塘马、斥候蹄声嘚嘚,溅起泥浆,不断奔入奔出;各色文吏、军官步履匆匆,脸上混杂着疲惫、焦虑与一丝对未来的茫然。公文、令箭如流水般在临时充作签押房的军帐内传递。史可法须发皆白,形容憔悴,却强撑着精神,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与几位核心幕僚——应廷吉、梁以樟等——指划商议,嗓音已沙哑,却依旧条分缕析,竭力让这庞杂无比的撤退计划显得有序。

史可法强迫自己镇定。他深知此刻自己若显慌乱,这庞大的撤退机器顷刻便会崩坏。经过深思熟虑,他认为太子的决断是对的,守扬州必是孤城送死,唯有撤过长江,保全兵马百姓,方能徐图后计。但这一个“撤”字,写来轻易,行来却如移山倒海,千头万绪,皆系于他一身。

“传令:陷溺粮车,尽速抢救,抢不出则就地焚毁,绝不予敌!高邮百姓,调我标营一队,速去接应疏导!”

“得令!”

“高杰部军队及家眷先行,仪真守备营断后……粮秣辎重船与兵船分开编队,以防不测…通告码头各处,严查奸细……”

码头上的混乱更加直观,郑芝龙麾下的水师战舰、运输船密密麻麻,几乎塞满了江面。由于雨势不断,江水上涨,水流湍急,为撤退增添了困难。不时有船只因操作不便或负载过重而相互碰撞,呵斥声、号子声、落水者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岸上,从江北陆续撤退下来的军兵、家眷、民夫挤作一团,有校尉在大声喊他们尽速离开码头,不要堵住通道。但雨后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满载着粮草、军械的大车深陷其中,骡马嘶鸣,士兵们喊着号子奋力推搡,泥浆直没到小腿肚。更有倾覆的车辆,物资散落一地……整个镇江沿岸,仿佛一锅被雨水搅和的稠粥,粘稠、混乱,艰难地向着江南方向流动。

在这片喧嚣之中,一队约百余人的骑兵,护卫着几辆马车,冲破雨幕,抵达了史可法大营门外。队伍虽显疲惫,衣甲染泥,却依旧保持着军旅的肃整。为首一员将领,年约三旬,面色沉毅,正是已故兴平伯高杰麾下亲军都指挥使程秀夫。他验过腰牌文书,车队得以放入营中。

中间那辆最大的马车上,先下来一位戎装女子,虽面带劳顿之色,眉宇间却有一股不让须眉的刚毅。她便是高杰的遗孀邢氏。随后,她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年幼的男孩抱下车,这便是高杰的幼子高元爵。

史可法得报,早已迎出帐外。见到孤儿寡母,尤其是那孩童年幼懵懂的模样,想起悍勇却最终死于非命的高杰,史可法心中不禁一酸,眼眶微湿。他快步上前,拱手道:“夫人一路辛苦!雨大风寒,快请帐内叙话。”

邢氏敛衽一礼,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劳动阁部大驾亲迎,妾身与犬子愧不敢当。”她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孩子,“元爵,快给义父磕头。”

高元爵甚是乖巧,依言跪倒在泥泞中,磕了个头,稚声道:“元爵拜见义父。”

史可法连忙弯腰将孩子扶起,触手处只觉得孩子衣衫湿冷,小脸冻得发白,心中更生怜惜,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孩子,温言道:“好孩子,不必多礼。快进帐暖和暖和。”他转向邢氏,“夫人放心,太子殿下虽在万机之中,仍时刻挂念你母子二人。殿下已在南京城中赐下府邸,一应物事皆已备齐,并再三嘱托我,务必妥善护送夫人与公子前往南京安居。殿下言道,高帅为国捐躯,忠烈彪炳,其家小朝廷必善加抚恤,元爵年纪虽幼,亦当承袭恩荫。”

邢氏眼中泪光闪烁,并非全然悲伤,亦有几分感激与宽慰:“殿下隆恩,妾身母子没齿难忘。亡夫虽去,能得殿下与阁部如此照拂,他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乱世之中,她们母子能得此归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此次还有数千我镇军眷渡江,还望督师妥善安排。”

“放心!我已有妥善安排,暂时让他们在镇将南门处安营,明日苏松巡抚祁彪佳会亲自领标营来护送他们去苏州、昆山、松江等地妥善安置。江南富庶,士民良善,这些军眷必不致冻饥。”

邢氏听了,稍安心些,又是行礼致谢,史可法点头,又宽慰几句,随即唤过身旁一位年约四旬、目光炯炯的文士幕僚:“用卿(阎尔梅字)你来。”

“学生在。”那文士应声上前,正是史可法幕中干才阎尔梅。

“你即刻点一队可靠人马,护送邢夫人与高公子前往南京。殿下已有旨意,安排妥帖。”史可法说着,声音压低了些,更显郑重,“此外,太子仿效老夫昔日设礼贤馆招贤纳士之举,于南京新设‘求是院’,广纳贤才,咨议军政。殿下身边,正需一位既通军务、又能协理文书、兼与我这前线沟通之才。我思来想去,唯用卿可胜任此枢机之任。我已向殿下举荐于你,此去南京,便留在求是院,好好辅佐殿下吧。”

阎尔梅闻言,脸上并无喜色,反而眉头紧锁,恳切道:“阁部,如今江北撤退,万事缠杂,正需人手,学生岂能在此刻离您而去?求是院虽好,但学生愿留在阁部身边,为阁部分忧!”他深知此刻史可法压力巨大,实不愿为自身前程而离开。

史可法眼中闪过欣慰,拍拍他的手臂:“用卿之心,我岂不知?然我这里有公狄(梁以樟)、嗣谦(应廷吉)和礼贤馆诸生相助,淮扬总督卫胤文大人亦与我同心协力,尚可支撑。太子新晋监国,百废待兴,尤其需洞悉军务、熟悉江北情势之人参赞枢机。辅佐新君,稳定朝局,乃当前第一要务,责任更重于此地。此非为你个人前程,实是为国举贤,为殿下分忧。万勿推辞!”

阎尔梅见史可法意决,且话语已上升到国事高度,知不可再拒,只得深深一揖:“既如此…学生遵命。定不负阁部举荐之恩,必竭尽驽钝,以报阁部举荐之恩,辅佐殿下。”

史可法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似不经意般扫过帐中一角——那里,另一位幕僚周亮工正俯首案前,似乎在紧急核算着某批辎重的数目,神情专注。史可法眼神一敛,凑近阎尔梅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告知殿下,冯都督所传密旨,老夫已悉知。一切皆会依计而行,与北镇抚司的配合,必不敢有误,请殿下放心。”

阎尔梅身形一顿,眼中掠过一丝凝重,他已经知悉史可法所指,乃是锦衣卫都督冯可宗此前密传的、关于礼贤馆潜藏清廷细作之事。而帐中那位“同僚”周亮工,便是那枚至关重要的“鱼饵”。

很快,车队再次启程,在阎尔梅和程秀夫、何应昌等军将的护卫下,一行车马辚辚出营,向西往南京方向而去。

帐角的周亮工,此刻恰抬起了头。他目送着车队消失在雨幕营垒深处,抬手揉了揉眉心,似是久坐疲累。随后起身至帐门附近,假意眺望雨势,目光却锐利地扫向营外。

他看似随意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酸麻的筋骨,踱步到营门附近,对着一位值守的校尉,用闲聊般地问道:“方才那队人马,可是高杰将军的家眷?”

校尉认得他是史阁部的幕僚先生,恭敬答道:“回先生,正是兴平伯的邢夫人和幼子,由阁部派人护送前往南京了。”

周亮工点点头,目光又瞟向大营旁边不远处新起的一座营盘。此营不知何时所起,寨墙坚固,刁斗森严,营中飘扬着一面醒目的“常”字大旗。营中军士,个个头裹青布,身穿轻甲,背负标枪腰刀,虽在雨中,行列依旧整肃,一股精悍之气扑面而来。他们沉默地在雨中列队,正有序地向码头方向开进。那股精悍之气,隔着一片雨幕也能清晰地感受到。